读戏笔记

黄啸（深圳）将进水

孟京辉新作《寻欢作乐》，看到那段，一个同性恋钢琴调音师，遇到一个右耳垂上有颗跟姐姐一样痣的少妇，因此打电话给十几年没联络的姐姐。得知姐姐次日要做乳腺癌手术，跟少妇一样。台词桥段觉得百般熟悉，坐在旁边的朋友说村上的小说，可不!回家翻出短篇集《东京奇谭录》，连夜重看了遍，“阔别十年，姐姐和弟弟都不能不承认对方身上增加了十岁。岁月这东西总是要按时带走它要带走的部分。对方的形象也是反映自身变化的镜子。”当时觉得特别好的台词，就是直接从小说里搬出来的。 

就像林少华在序中所说，“村上春树一如既往，依然在不同声色地拆除着现实社会与非现实社会，或此岸世界与彼岸世界之间的篱笆，依然像鹰一样在潜意识王国上空盘旋着，寻找个深更暗的底层。”整本书，不能当灵异《聊斋志异》看，也不能当纯鬼故事《美国怪谭》看。村上舂树完全模糊了所有疆界，用他特有的静态文笔描述这个世界的一些无言的关联性，那些唯物主义不能解释的存在，像个温和但坚决的小锤子，当地敲一下你的心，当，又敲一下。其实世界是给了人类足够暗示的，在各种发生各种发作之前，就是我们太喧哗和粗糙，没注意到。作家和艺术家有时候是耐心的打捞者，捕捉到了很多被我们忽视的暗示和关联。 

《东京奇谭录》中，我最喜欢《哈纳莱伊湾》。一个母亲，接到在哈纳莱伊湾冲浪的儿子被鲨鱼袭击身亡死讯，去夏威夷料理后事，她当然悲伤，但是村上没有渲染悲伤，只是白描临时要走没有票，但是她的悲伤得到了航空公司商务舱的赠送，接待她的当地警察对她说，“无论名义如何，战争死亡都是由各方愤怒和憎恨造成的。但大自然不同，大自然没有哪一方。对于您，我想的确是沉痛的体验，但如果可能的话，请您这样认为，您的儿子是同什么名义什么愤怒什么憎恨一概无缘地返回了大自然的循环之中。”

我们都是世界的过客，亲人朋友无论以什么样的方式离开，总是令人痛彻心扉，这就是死亡的恐惧，终极的敌人。这句话好像可以破解一部分恐惧，死亡是回到了没有憎恨愤怒的大自然循环之中，换了个存在。小说从头到尾都很节制，没有大悲，失去儿子的母亲始终都是接受现实的，她只是每年回去儿子死去的海滩住上一段，有其他玩冲浪的孩子见到过死去的儿子，他一直在那个小镇，失去了一条腿，还在冲浪，她就很气，这孩子，为什么见别人不来见妈妈。“当年儿子上高中几乎处于退学状态，一天天只顾冲浪的时候，她也认为那恐怕是没有办法的，毕竟自己年轻时候也大同小异，无法责备别人，这大概就是所谓血缘吧。”人真是要和血缘和解。孩子的举止价值观能力态度，都是血缘给的，很多愤怒，其实是血缘之间的战争，不能接受，就是不和人生和解。

《偶然的旅人》中还教了一个法则。在碰壁后不知道如何是好的时候，“有形的东西和无形的东西，就选无形的。这个法则，长远看来，产生的结果是好的，哪怕当时难以忍受。”我的理解，就是房子和健康之间，要选健康;升职和感情之间，要选感情;挣钱和爱好之间，要选爱好;权贵和态度之间，要选态度……那些无形的东西，是自己所以成为自己的，需要捍卫的柔软质地，不要随便让彪悍的有形的东西绑架了它们。有形的东西该有就有不该有也不能抢，无形的东西，你不好好照料它，它就不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