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栏

    父亲节那天，中午我接妈的电话，她说，你爸爸骑车出去了，我跟你说下他的事。

    爸爸八十多了，身体还算硬朗，完全变成了老小孩，蛮不讲理，不可理喻，理解能力下降，要求妈百依百顺，还是会生事。比如踩单车出门横冲直撞，三年前已经摔断腿过了，仗着他身体底子好，没像我们担心的那样，晚年可能需要坐轮椅，他不仅仅站起来，又风驰电掣踩着单车纵贯北京城。妈每天在家里基本就是揪着心等坏消息。爸比妈大十多岁，妈被宠了一辈子，我们家虽然有两个女儿，但是对爸来说，妈是爸的独生女儿，他的眼里只有她。我从小到大不娇嗔，过分独立，跟有个美貌娇小的妈有关，我还是小姑娘的时候，在家里就轮不到我当小女孩，现在自己肩上又责无旁贷担个骄纵的女儿，硬朗为人的风格怕是要进行到底了。我跟妈说，你认了吧，年轻时你是他女儿，晚年你得当他的妈。妈说我认啊，平平安安的，需要我照顾我领着我带着当儿子养着都没问题，但是尽量别出意外啊，你爸现在脑子很不清楚，一封信，花了三个晚上，就是写不出来。

    我心里咯噔一声，知道到了什么程度。爸一生广博阅读，以读书为生活方式，区区封礼尚往来的信写不出来，文字表达能力发生问题，打击类似寻常老人街市走失。我答应打电话给爸。

    晚上打过去，爸先发制人说，肯定是你妈告状了，你替你妈来训我。我说先祝你父亲节快乐。爸说干祝啊，没点实在的啊。我心里一喜，脑子还是挺清楚的。说好啊好啊，你想要什么尽管提，我在网上给你买直接送到家里。爸马上有点慌，说要什么不知道啊，我跟你妈商量商量，然后听到他在电话里像个孩子似的欢快地跟妈说，嗳，跟她要点什么。大事小事，他已经不能自己做决定，完全依赖妈，还事事违背，气她，顶撞她，新叛逆期老人儿童。女人找一个和自己相仿或者小的男人，年轻时候要当他的妈，找一个比自己大很多的男人，老年他的衰老速度成平方递增，女人还是要当他的妈。上帝让女人活得更长，是因为让女人或早或迟地做男人的妈妈。

    我对爸说，既然你都猜到了，我就训你一下吧，你以后不许骑单车上街了，这不是商量，是命令，你太让妈担心了。我的灵魂跳到半空，听着自己的语气，真像妈妈训孩子的口气。爸居然有点被我训出了哭腔，口齿不怎么清楚叫我着的名字说，黄啸，说你要是再敢说我，我要送你一份礼物啦。

    泪蒙双眼。爸年轻时候有这种幽默的逻辑，但他现在想说的就是我就挂电话啦，词不达意到了这个程度。这一段，因为爸的事，还有……下沉感不能止住。看了很多资料，这种趋势，就是强如李根，也是无法抗拒的。无论怎么样骠悍的人生，都有这样一天，体能抑或智能的失控，直到松手。

    晚晚汗如雨下地走在小区公园里，在这个深圳的盛夏季节里，我对人生产生了空前的失去掌控感，除了更用心锻炼，把自己的身体练强，肺活量练大，迎接将要来临的所有残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