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深圳抵达中年心境的。如果是在北京,或者杭州,这种心态至少会推迟些,因为我记得很清楚,我从20郎当岁到深圳来,就很少娇嗔和小女子心态了,某种程度上说,这座城市的男女特别平等,你想存活吗,来吧,压力均等。永远不要说你是女人,你是妈妈,不能承担什么工作,这样的借口,别人不鄙视,你自己会率先鄙视的。
有时候想想也挺不甘心的,在我们长大的城市,一代代人像波涛一样,任何人所在的波涛前后,都尽是波涛,无论社会还是家族,你总有做小辈的乐子,无论你的年龄怎么变化,你的波涛前面总有波涛,你有机会成为永远的十八岁,就像有时候我们说谁是老妖怪,就是少女心态被保护得太好了,别人看着奇怪,但是自己还把自己当孩子。在深圳就不一样,大家像面墙一样,一切都是齐刷刷地落成,包括人群。所谓平等面前,心态的最大蜕变就是:你是一个成年人,没人对你负责任,除了你自己。拜深圳所赐,我心态上的中年准备做得很足。所以生理上的中年一旦来临,落差并不大,我很快适应了自己。这时候,我特别感谢我的星座,天秤,一天到晚寻找平衡的天性,令到我调整得很到位。我基本上不刻意保密我的年龄,反正江湖上很少碰到比我小的就是了。我很习惯被叫做姐姐,朋友圈子里从最小,变成老大。习惯了倾听,帮别人拿主意,习惯了骂人(一语骂醒梦中人的骂),习惯了接受命运,习惯了置身事外,而不像别人索取我曾经给予的。面对事态变迁、扭曲和不公,我越来越不需要诉说,越来越不愿意强扭,一点点勉强都不要,我的中年心态甚至常常像个耄耋老人,静等天收。
我们这一代人的中年,不同于潘红的《人到中年》,他们那一代中年操劳得更具体一些,上有老,下有小,家庭、经济和事业的压力一起来。我们这一代混到中年,基本上就是《绝望主妇》的中国版,两种绝望两种性质,但是都是绝望。我的绝望是,我看出来,我这辈子就这样了,不可能周游世界——年轻的时候认为在世界任何角落,走走住住,是一个手到擒来的事;不可能写出《基度山伯爵》——从小,我就没喜欢过《青春万岁》,喜欢芝麻开门的《基度山伯爵》,并试图模仿;不可能中亿万大奖——因为我根本不买彩票。我看清楚了自己物质和精神的高度里,没有珠穆朗玛。加上孩子在膝下一天天长大,更加容不得任何虚幻,为孩子的未来所做准备的功夫太重要了,超过了自己的一切。有时候,我觉得很厌倦,相对于曾经的不驯,任性,宠辱加身,对现在生命里几乎没有惊喜和例外的厌倦,加上养育和培养后代过程里充满挫折的繁琐责任,我恨不能一夜老去,沐浴在尘埃落定,责任卸下的夕阳里。当然连厌倦也是不能被纵容的。
对我来说,做一个精神正常、装扮得体、体力充沛的中年人,是责无旁贷的。年轻时候看张爱玲笔下的成语,哀乐中年,不能理解那个意境,现在懂了,深刻体会这是一个偏正词组,“哀”是对“乐”的强大修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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