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生命”、“灵魂”、“存在”等概念,是一些论者至今仍津津乐道的命题,但在社会分层和贫富分化加剧的今天,这些笼统的命题已失去了把握当下现实的能力,抽象地谈论这些问题,尽管言辞华丽而动听,但却无法让我们认识到真正的社会问题与精神问题,甚至遮蔽了对这些问题的分析与思考。在谈论这些问题的时候,我们必须进一步追问:究竟是谁的爱,什么样的生命,怎样的“灵魂”?这样,才能使抽象的“爱”在具体现实中得以形塑,我们才可以看到“爱”的光谱——在现实中从可能到不可能性的微妙波动与变化,而这对于我们理解“爱”与现实都具有重要作用。
吴国恩的《宠物》,是一篇写“爱”的小说,小说并没有描写抽象的“爱”,而为我们具体勾勒出了不同人之间的“爱”,这几种爱相互交织与冲突,构成了故事的线索与动力,也为最后的悲剧性结局埋下了伏笔。
有房有车、生活无忧的中产阶级女性白玉是一个有爱心的人,她的爱体现在对保姆春妮与对小狗弟弟的照顾上,体现在对“情人”春生的慷慨上,以及她对农村献爱心的行为上,但她的“爱”是有局限的,这主要表现以下方面:首先她与被爱的人是有隔膜的,并不能真正沟通,她们并不是平等的,而是建立在一种权力关系或经济关系之上的,这在她与春生的关系上表现得最为明显;其次她的爱是建立在对别人的爱的剥夺之上的,作为道德虚伪、注重物质欲望的一个阶层,她对性资源的过分占有与攫取,是造成正常恋爱无法进行的重要原因,小说中的春生与春妮在农村中是两小无猜的,但进城后命运却被重新编码了,围绕着高高在上的精英阶层,他们一个成了奴隶,一个成了性奴,纯真的爱情坠落到了现实的泥淖之中。在这个意义上,白玉是在破坏了别人的爱之后,才建造起了自己的“爱”,但这所谓的爱又只不过是她的一种消费。相对来说,她对农村的献爱心活动似乎是颇为难得的,毕竟这是她的主动选择,是一种“爱”的表现,能够有爱与关怀的意愿,确实表现出了白玉真诚的一面,但惟其如此,也正突现出了她的“爱”的隔膜与自我中心主义。
与白玉不同,春妮是一个从农村来的小姑娘,是专门照顾小狗弟弟的“狗保姆”,她不仅在经济上,而且在身份、文化上都处于被压制的位置上,她的爱是对主人的顺从,是对小狗的细心照料,是对最初春情萌动的怀想,但生活逻辑的发展,使她无法再保持最初的梦想,她的初恋情人,她最喜爱的白裙子,这些生活中最美好的事物,都在城市中以另一种方式出现在她面前,她在现代文明的逻辑链条上处于被剥夺、被压迫的最低端,甚至她在农村老家的父母与弟弟、妹妹,都只能以被同情、被怜悯的姿态出现在城市文明的面前,而这不仅伤害了她的尊严,也直接动摇了她生存的基本信念,最后她割腕自杀,与这种绝对的被剥夺感有着直接关系。
城乡二元关系的对立,在不少小说中都有表现,这部小说的特点没有着重描写物质生活的对比,而将笔触深入到了人物的内心世界,通过不同阶层两个女人在生活、观念、心理等方面的比较与穿插,为我们展现出了城乡落差中产生的生动波澜。在这种对比中,我们看到了抽象的“爱”的无力,一旦它着落在现实生活中,必然会带上不同的色彩与局限。小说中对白玉的“爱”的描写是真实的,也是具有说服力的,她本人是具有爱心的,但这种“爱”只能是在她的具体生活中生长出来的,只能是她所处的社会阶层的一种普遍的观念,一旦将这样观念扩大化,甚至以之为理解现实的唯一角度,那么就会具有难以避免的局限性,小说将她的“爱”及其局限性鲜明地表现了出来,让我们看到超阶级的、抽象的“爱”的不可能。
难能可贵的是,小说没有将白玉、春妮漫画化,而是按照生活的内在逻辑对她们进行描写,尤其是白玉,作者对这个人物的生活环境、人际关系有着深刻而细致的把握,使她的观念与心理得以合理化。也就是说,她并非是一个“坏人”,她有着一整套自身的生活逻辑,这个逻辑是建立在对现实生活虚幻理解之上的,是一种中产阶级社会精英的自我意识与阶级意识,在这个逻辑中,她的行为是无可指责甚至是相对较好的。真正的悲剧不是出现了“坏人”,而是她的逻辑遇到了另一种生活逻辑,即春妮所代表的乡村的逻辑、被剥夺者的逻辑,正是这两种逻辑的冲突,使她们之间的“爱”成为不可能,也使她们与春生(昌海)之间的三角恋情具有了更多的社会意味,不可逾越的鸿沟将她们区分为彼此,不仅隔膜,而且对立,真正的爱情在城市中成为了欲望与消费的对象,这是精英逻辑所必然发展到的极端。
但超越的“爱”是否仍有可能呢?在小说的结尾,我们看到春妮一直照顾的小狗弟弟,没有吃近在身边的狗粮,而是与春妮殉情而去,这种感情不仅超越了阶层,而且超越了生死,超越了人与动物的界限,是十分动人的。但这种感情,不是来自于主人与宠物之间的豢养,而是来自于同病相怜者之间的关爱。只有在弱者的逻辑中,才能有超越的“爱”,而在鸿沟的两端,在精英的逻辑中,这样的“爱”是不可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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