境界
王国维读词,如同品茶高手品茶,慢啜细饮,闻香观汤品味,一一道出好在哪里,差在哪里。
他提出境界说。“词以境界为最上。有境界则自成高格,自有名句。”境界是什么?“然沧浪所谓兴趣,阮亭所谓神韵,犹不过道其面目,不若鄙人拈出“境界”二字,为探其本也。”即,他的“境界”与严羽的“兴趣”和王士禛的“神韵”是一脉相承的,不过一种更接近本质的叫法而已。
这种称法源自于对一种感觉的描述。这种感觉,有些玄妙,主观,混沌。
读他推崇的诗词,大体可以感受到什么是境界。他认为,“明月照积雪”、“大江流日夜”、“中天悬明月”、“长河落日圆”这样的诗句,其境界是千古壮观的。“西风吹渭水,落叶满长安”也是有境界的。“红杏枝头春意闹”因为“闹”字,“云破月来花弄影”因为“弄”字,就境界全出了。由此可见,诗词的文字,一是要呈现出鲜活的画面,二是要表现出逼真的动态,三是要有具备高妙的格调,即可达到最高境界。
从《人间词话》看,他所讲的境界,应该包含以下的要素。
真
人是奇怪的动物。在自然界,一切都是真的。雄鸡的姿态、鸟的鸣叫、虎的毛皮、枝的萌生、花的绽放,包括风霜雨雪,自自然然,真真实实。而人,特别是文化人,却被伪的外衣层层包裹,若达到真,就要费劲功夫去感悟、去修练、去蜕变。真情、真意、不造作,在艺术中,是不容易实现的要求。王国维强调真。“故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否则谓之无境界。”他推崇李煜,说李煜“阅世愈浅,则性情愈真”,李煜是真到极致者,“真所谓以血书者也”。他将李攀龙、王士禛的作品视为次品,“非不华瞻,惜少真味。”他最推崇唐五代、北宋的词,说这些词可谓“生香真色”。
自然
与真一样,自然,也是难以达到的境界。人是双重动物,一重是自然造就的,一重是人造就的。自然造就的人要求顺乎自然,人造就的人却往往背离自然,而且很难回归,只有“得道之人”才能顺乎自然。《道德经》中就有“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之说,传统山水画家更直接以“师法自然”为圭臬。王国维说,“大诗人所造之境,必合乎自然”。他欣赏纳兰容若,因为纳兰容若“以自然之眼观物,以自然之舌言情。”
他认为,无论写实家还是理想家,都是源自于自然的。“自然中之物,互相关系,互相限制。然其写之于文学及美术中也,必遗其关系、限制之处,故虽写实家,亦理想家也。又虽如何虚构之境,其材料必求之于自然,而其构造,亦必从自然之法则。故虽理想家,亦写实家也。”说了一通道理,其实就是艺术之道,无论理想的还是写实的,都要取法自然。
诗词贵在自然。“人能于诗词中不为美刺投赠之篇,不使隶事之句,不用粉饰之字,则于此道已过半矣。”确实,能达到此道的不多。
而如今的作品,就不能仅仅以师法外在大自然和作品无人工痕迹为标准了。人格的小宇宙之丰富多元,成为不少作家开探的对象,这类作品,仅以“所造之境,必合乎自然”是不能概括的。
气象
文中的气象,当是作者大的胸襟、高的志趣、真的性情的彰显的感染力,与境界同义,若区分,我认为当讲的是境界中高旷迷人之处。王国维欣赏李白,说“太白纯以气象胜。‘西风残照,汉家陵阙’,寥寥八字,遂关千古登临之口。”连范仲淹的《渔家傲》也不及。他还举例说,李煜的“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的气象难以企及;说“风雨如晦,鸡鸣不已”,“山峻高以蔽日兮,下幽晦以多雨。霰雪纷其无垠兮,云霏霏而承宇”,“树树皆秋色,山山唯落晖”,“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这些诗词句子“气象皆相似”。
还有什么?
境界,是王国维划定的作品的一个阶层,或一个圈子。进了这个圈子,则为好作品。这个圈子里的景物当然都是高级的。对这些景物,王国维也予以冠名。除以上所讲的真、自然、气象外,王国维描述境界的词,还有高格、名句、神、神妙、神秀、风骨、雅、旷、豪,以及寄兴深微等。
他还讲,在言外之味、弦外之响上用力的,才是第一流作者。
所厌恶者
王国维厌游词。游词,即浮夸轻薄的言辞。像“昔为倡家女,今为荡子妇。荡子行不归,空床难独守”这样的词,他认为虽内容淫鄙,但因为真,也亲切动人。淫与鄙,他不认为是病,游词是不能容忍的。“可知淫词与鄙词之病,非淫与鄙之病,而游词之病也。”
厌儇薄语。儇薄语即轻浮轻薄词,与游词类似。他讲,“艳词可作,唯万不可作儇薄语。”
厌俗。“词之雅郑,在神不在貌。永叔、少游虽作艳语,终有品格。方之美成,便有淑女与倡伎之别。”“唐五代、北宋之词家,倡优也。南宋后之词家,俗子也。二者其失相等。然词人之词,宁失之倡优,不失之俗子。以俗子之可厌,较倡优为甚故也。”
工
上边讲的真、自然、气象等等诸种,是作品体现出来的境界。如何达到这境界?工是必不可少的。
王国维讲:词之为体,要眇宜修。这个“要眇宜修”,是修饰过的,最精致、最细腻、最纤细幽微精巧的一种美,像梳妆打扮过的、非常有修养的美人。要达到这种美,自然要“工”。工当是要眇宜修的同义词。怎么理解他讲的“工”呢,他有一段话,说“散文易学而难工,骈文难学而易工。近体诗易学而难工,古体诗难学而易工。小令易学而难工,长调难学而易工。”他还说,“欢愉之辞难工,愁苦之言易巧。”从中可以看出,工,当是指运用一种高超的语言修辞技能达到的水平,一种建立在个人艺术修养基础上的语言工夫,一种达到极致巧妙的作品。他评判说,欧阳修的“绿杨楼外出秋千”比冯延巳的“柳外秋千出画墙”要“工”,“咏物之词,自以东坡《水龙吟》为最工”。
他强调修饰加工,但更强调内美。“‘纷吾既有此内美兮,又重之以修能。’文字之事,于此二者,不可缺一。然词乃抒情之作,故尤重内美。无内美而但有修能,则白石耳。”修能,一是指卓越的才能,二是指施展才能。只有修能没有内美,境界就差了不少。所以工,当指的是内在外在的结合。
内外
要有境界,还要处理好内外关系。内外,是指主观与客观的关系。“诗人对宇宙人生,须入乎其内,又须出乎其外。入乎其内,故能写之。出乎其外,故能观之。入乎其内,故有生气。出乎其外,故有高致。”我这样理解:只入不出,品格不会太高,在外不入,不会有生气。要能入,细微了解、感受,才能把握真实;还要能出,用心灵、文化去观照、提炼、剪裁,才能写出好文章。“政治家之眼,域于一人一事。诗人之眼,则通古今而观之。词人观物,须用诗人之眼,不可用政治家之眼。”这个“通古今而观之”,就是出乎其外。
“诗人视一切外物,皆游戏之材料也。然其游戏,则以热心为之,故诙谐与严重二性质,亦不可缺一也。”此言透露这样的信息,一是诗词本质为游戏耳,二是这游戏是以一切外物为材料的,三是这游戏必须动真情动心血去为之,四是创作的时候要把诙谐与严重(即庄重)溶为一体。纯玩弄文字不好,太过于严肃也不好。所以,他讲道,诗人必有轻视外物之意,又必有重视外物之意。他担心词人轻薄万物,特别说,“词人之忠实,不独对人事宜然。即对一草一木,亦须有忠实之意,否则所谓游词也。”
大家之作的标准
他制定了一个大家的准绳。“大家之作,其言情也必沁人心脾,其写景也必豁人耳目。其辞脱口而出,无矫揉妆束之态。以其所见者真,所知者深也。诗词皆然。持此以衡古今之作者,可无大误也。”
琢磨这段话,其实表达的是倒递进关系。正着说,应该是这样的:一个大家,首先得在对万物的感受中,在创作之前,做到“所见者真,所知者深”,见识要真与深;第二步,创作时,要做到“其辞脱口而出,无矫揉妆束之态”,写作技法要合乎自然,浑然天成;第三步,要使作品达到“言情也必沁人心脾,其写景也必豁人耳目”的效果,创作出生香真色、要眇宜修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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