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圣的客愁——读闻一多《庄子》(一)
(2011-09-10 08:01: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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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子寂寞埋没杂谈 |
分类: 读书札记 |
庄子,乃战国宋之蒙人,也即今河南商丘县人。他所生活的具体时代,据《史记》讲,应与梁惠王、齐宣王同时。通观《庄子》一书,其《田子方》、《徐无鬼》、《则阳》、《秋水》、《山木》、《养生主》等篇,似又间接地表明他大概生于魏武侯末叶,也即周烈王元年(前375)左右。庄子的卒年,据马叙伦研究,大致为周赧王二十年(前295)。
庄子的博学与才辩,在当时并不弱似何人,《史记》曾称庄子“其学无所不窥”,又说他“善属书离辞,指事类情,用剽剥儒墨,虽当世宿学不能自解免也”。然而,就这么一个“其学无所不窥”之人,偏偏穷困了一生,寂寞了一生。
闻一多先生说,当时并不是无人请教庄子,无奈他脾气太古怪,又不会和王侯们混,更不愿和他们混。在当时,一个人只要稍有点才智,即可结交王侯,赚些名声利禄,而庄子偏偏是不屑于这样做的。对于庄子来说,他能做一晌漆园小吏,已经是他让步的最高限度了。
在《秋水》篇中,曾讲庄子钓于濮水时,楚威王遣两位大夫来聘请他为相,谁知他竟持竿不顾地发一通议论,将二位大夫打发走了。他宁将“生而曳尾于涂中”,也不愿“死为留骨而贵”,庄子无求于名、无求于位,此足见一斑了。
依据庄子的学说,做事本身似乎就是不应当的,而不只是一个人肯不肯、愿不愿做的问题。那么,这一不做事的庄子,他到底想要干什么呢?在《刻意》篇中曾有这样的描述,“就薮泽,处闲旷,钓鱼闲处,无为而已矣”。我想,庄子大概正是这样一种人吧。
从他的人生追求中,我们可看出王公贵族,他不屑于结交;时代风气,亦不屑于理会;他所想拥有的分明就是那坚定的绝对自由,此外无它。也因此,庄子终走上了世俗标准所谓的“无用”哲学,而这“无用之用”,在庄子看来,偏偏成了大用。
山木自寇也;膏火自煎也;桂可食,故伐之;漆可用,故割之。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无用之用也。(《庄子.人间世》)
评价标准的不同,必定使庄子与王公大人、社会习俗不合。因此,他虽“学无所不窥”,终不能得到大人们器重,不过这倒也正合了庄子的心愿。只是,他那“学无所不窥”、“属书离辞,指事类情”的本领,到底还是犯了王公大人们的有用嫌疑。那么,怎么办?闻一多以为,为掩藏与避讳,他不得不整日间装出“其卧徐徐,其觉于于,一以己为马,一以己为牛”(《庄子.应帝王》)的痴呆样子,以求自救了。
不过,此处我倒不是很赞成闻一多先生的观点了。我以为,若是为避讳,而装出“一以己为马,一以己为牛”的痴呆样子,这样的庄周就不是真正超然物外的庄周,而庄周的哲学也只能是虚假哲学、惑人哲学而已。因为,我们无法想象一个哲学家对自己的哲学追求竟是“装”出来的,这是谁都不能接受的。
在《应帝王》篇中,庄子借用蒲衣子之口,贬低有虞氏“未始出于非人”,而夸赞了泰氏“未始入于非人”,其意正是要告诉我们一个真正至纯境界之人乃是智信、德真、超然物外之人,而非犹藏仁义要结人心之人。因此,如果说,庄子的这一段议论,仅是“装”出来的,其内心非如此想,这未免太小看了庄周。况且,用庄子的哲学看,庄子对待生命的态度,亦是根本毋须自救的,因为生死超然,一生一死之间,在他看来,本无区别。庄子的哲学,不在生死边缘,而在生死之外。我们理解庄子,若不理解这一点,就很难真正走进庄周的视界。
我们后人在理解庄周时尚且常常偏离他的视界,我想,更别提时人了。也因此,闻一多先生在文中说,在当时,除了同国的惠子之外,庄子不见得还有多少朋友,而他的门徒大概也有限。此足见庄周的寂寞了。
对于惠子,闻一多以为,乃是一个真正全不懂庄子而又懂透了庄子的人。在庄子的生活中,惠子占有很重要的位置,他不仅是庄子最接近的朋友,而且也是庄子最大的仇敌。他的一切思想和行为,似都与庄子相反,而他才极高,学极博,却又是和庄子相同的。
惠子作为当时最有势力的一派学说首领,又是魏国的一位大政治家,其地位之高、影响之大是可想而见的,可庄子偏偏不买他的账,一部《庄子》,几乎页页上都有直接或间接糟蹋惠子的话。
比如,我们前序中提及的《庄子与惠子游于濠梁之上》,就是庄子与惠子抬杠的典型事例,而《秋水》篇中更有一段直接讲述了庄子毁谤惠子的事例。
惠子相梁,庄子往见之。或谓惠子曰:“庄子来,欲代子相。”于是惠子恐,搜于国中三日三夜。(《庄子.秋水》)
事情是否属实,我们是无法确知的了,但通过这一事件,我们至少知道庄子与惠子是极不和的。如果说真有此事,那也一定是庄子曾得罪了惠子不轻,惠子忍无可忍,不得不下此毒手,不过,这件事也极可能是庄子弟子们造的谣。
尽管庄子与惠子极不和,可在惠子死后,庄子送葬,走过朋友的墓旁,却不自禁地叹道:“自夫子之死也,吾无以为质矣,吾无与言之矣!”(《庄子.徐无鬼》)两个几乎吵了一辈子架的敌手,而今惠子死了,庄子感到的不是欣慰,反而是苍凉的孤寂,此又足见惠子在他心中的地位了。
惠子死后,一世哲人的寂寞生活从此真地寂寞了吧。闻一多以为,庄子毕生寂寞,我想是诚然属实的。比如,孟子是邹人,离蒙地不远,且梁宋又是他常到之地,而他辟杨墨,却没有辟到庄子;再比如《尸子》云“墨子贵兼,孔子贵公,皇子贵衷,田子贵均,列子贵虚,料子贵别囿”,偏没提及庄子;《吕氏春秋》从老聃数到儿良,就是漏掉了庄子。在当时,只有荀子谈到庄子一次,别的就再没人提他的了。
庄子毕生追求属己的寂寞,如此看来,他果是追求到了。不仅如此,他的寂寞还深深绵延到他死后,很长一段时期里,庄子是无名的,他是真地被历史埋没了。
“西汉人讲黄老而不讲老庄。东汉初班嗣有报桓谭借《庄子》的信札,博学的桓谭连《庄子》都没见过。注《老子》的邻氏、傅氏、徐氏、河上公、刘向、毋丘望之、严遵等都是西汉人;两汉竟没有注《庄子》的。”这是闻一多先生的一段话,通过这段话,我们大致可以想象出庄子被埋没的程度了。
我们皆知世人欲求名,却不知庄周真正所需的是逃名。求名难,可是逃名更难。庄周一生最怕的是名,他也因此几近达到无名之目的,然而暂时的名诚被他逃过,可终逃不过那永久的赫烜之名。
到了魏晋,庄子的声势忽然浩大起来,玄学的发展更进一步促进了庄子的气势,而《庄子》也竟成清谈家们灵感的泉源。首先,崔撰首给《庄子》作了注,继而向秀、郭象、司马彪、李颐等人紧随其后,分别给《庄子》作了注。不仅如此,魏晋时人的日常交谈,更是开口不离《老》、《庄》,仿似不这样就会被人笑话。可以说,庄子就这么忽然成了整个魏晋文明的核心,魏晋人的生活、思想、文艺,从此深深浸透着庄子的性灵与妙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