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载中…
个人资料
  • 博客等级:
  • 博客积分:
  • 博客访问:
  • 关注人气:
  • 获赠金笔:0支
  • 赠出金笔:0支
  • 荣誉徽章:
正文 字体大小:

青山绿水三

(2012-07-03 09:55:46)
标签:

杂谈

 

 

我把存折上的钱全取了,又找刘民警和小范借了钱,写了离婚协议书。我走进迷尔美容店,把离婚协议书和钱都给她,她很平静地接了,既没数是多少钱,也没认真看离婚协议书,往裹着她娇躯的红毛衣上罩了件黑大披领夹克,对她的两名美容师说,我出去一下。

三月的黄家镇其实还有点冷,有的人还穿着棉袄,当然大多是穿毛衣和西装。小玉低着头,朝前走去,我跟在她后面。她穿着平跟鞋,又低着头,身材就显得矮小。我表现出无所谓的模样,吹着口哨,滞后两步走着。走到镇政府大楼前,她停住脚步,没看我,而是望着别处。我看着她的背影,她的背影很单薄,使我心里忽然很乱。我对自己说,你千万不要心软。我问,怎么啦?她迟疑了下说,你走头吧。我径直走进镇政府的民政办公室,这个时候是十点钟,办公室里坐着名四十岁的中年妇女,她望着我们笑。三个月前,我们就是在她手上打的结婚证。她说,有事?我把离婚协议书递给她看,她把离婚协议书匆匆看完,问小玉,你同意?小玉答,同意。中年妇女冲我挥下手说,你出去,我跟她说几句话。我退出来,站在走道上,听见中年妇女问,杨小玉同志,你们刚结婚三个月就离,你能跟我说是什么原因吗?杨小玉回答,上面都写清楚了,感情不合,缺乏了解。中年妇女说,你们可以增进了解么,不要动不动就离婚。杨小玉说,我和他,真的没法在一起生活了。中年妇女问,你对他有什么要求,你只管向我提出来?我跟他说。杨小玉说,我没什么要求。中年妇女就对门外的我说,进来吧,我跟你们办离婚证。

办完手续,走出镇政府大楼,我把离婚证放进西装口袋,对小玉说,杨小玉,对不起。她本来脸上没什么表情,如果有什么也是很平静、冷淡的样子,那是她装出来欺骗我的表情,听我这么说,她的眼泪水立即不听安排地夺眶而出。她捂着脸,朝前踉跄两步,蹲在一棵樟树下哭起来。她哭的模样极为可怜,像一个无助的丢了钱回家怕挨打的女孩,我心里很乱,有点同情她道,别这样,你要坚强点,我们这是好合好散。杨小玉对我挥手说,你走吧,我哭我自己,与你无关。我说,杨小玉,你不要在街上哭,有人看着你呢。她把脸埋在自己的手掌上,身体靠着树,听我这么说,哭声小了,变成了悲伤的抽泣声。我看到前面有家洗脚店,觉得把她引到洗脚店,让她在一间包房里抹泪比在大马路上哭要好,问,杨小玉,我们去洗个脚?她没回答,而是站直身体,朝前匆匆走去,身影很单薄地消失在街上。我隔了分把钟,才缓缓向前漫步,边想,还好,离婚离得算顺利,她没刁难我。

过了几天,有天下午,她叫了辆脚踏三轮车来,我妈看见她,叫了声小玉。她对我妈一笑,但没叫妈。毛坨看见她,大步走出来,一颗肥头投到她怀里,叫她姐。她问,毛坨,你听你妈的话吗?毛坨说,姐,我听你的话。她对我妈说,毛坨其实蛮懂事。我妈说,毛坨问过你几次呢。小玉一笑,掏出钥匙,拧开房门,清理自己的衣物。她把衣服和鞋袜分别放到带来的几只蛇皮袋,又把箱子从柜顶上搬下来,对我妈说,我搬的都是我自己的东西。我妈说,小玉,你可以不走吗?她答,我和黄志已经离婚了。我妈吃惊道,那黄志没跟我说。她低下脸,说是真离婚了。我妈叹口气,黄志这孩子,总是自作主张。像你这么好的女孩子,哪里去找啊?她没答,偏开头,走了。

我回家时,母亲望着我,生气道,你离婚都不跟妈商量,你有本事,妈倒要看你以后找个什么女人回家!我说,妈,您别管我的事。母亲说,我能管你吗?我烦母亲说,别说了。母亲就指着我说,妈把丑话说在前头,你会后悔的。我检查家里,感觉家里似乎空了许多,小玉的东西一扫而光,结婚照也被她取走了,茶几上,玻璃下压着的她的相片,一张也没有了;床下,她的鞋子也没有了。我颓废地坐到沙发上,昨天晚上我还瞪着结婚照上的她,今天她从这间房子里彻底消失了,我还真有点难过什么的,毕竟夫妻一场呵。

四月里一个月明星稀的晚上,我们出警,抓抢犯,追到乡下,把他逮住了,押着往派出所来时已是十二点钟。我见美容店有人,就对刘民警说,你和小范把犯罪分子带回派出所,先关一晚,明天再审。我跳下车,刘民警开着车走了,我缓口气,整理下衣服,走到美容店前,昂起脸,表示我来了地叩了下门。小玉掉头,见我站在门外,没理我。我笑着走进去,问,还没休息?她面朝壁镜,用指甲理了下修饰出来的柳叶眉,便开始清理架子和椅子上的东西。我说废话道,我进来看看。她不搭话。她穿一件松松垮垮的土色衬衫,这颜色把她的脸衬得很白,头发盘在脑门上,就有点古典味儿。

不知道怎么回事,自从我们离了婚,又自从她把东西都搬走后,她似乎就成了另一个有志气的,坚强、冷静、漂亮、仿佛我不认识的杨小玉似的,这种感觉让我有些失落,仿佛床铺的另一边塌陷了一般。每天醒来,我几乎都在想,要是杨小玉在我身边,这会儿她一定会问“几点了”或问“你就起床”?我看着她,心里有点五味俱全!我说,不欢迎?她干她的事,头也不回地答,我的美容店从不欢迎男士。我问,我可以坐吗?她说,别坐吧,这么晚了,别人看见不好。这话从她嘴里说出来,我想笑。她穿着拖鞋,穿着我所熟悉的浅蓝色睡裤。有些头发散了,她抬起手,重新绾头发,宽松的棉衬衫裹着她单薄的身体,这让我有理由想我要是抱住她,她一定会小鸟依人地靠在我身上。我们是夫妻时,我经常这样。我突然从后面抱住她,把自己的脸埋到她头上,她的头发飘着淡淡的发香。她不是那种小鸟依人的反应,冷着脸道,请你自重点好不好?这话让我奇怪。我说,你要好多钱?她问,你说什么?那一刻,我极想拥着她上床!我热情道,我想跟你做。她说,你做梦吧?我说,我知道街上的行情,一百一次,那些嫖客说的,我、我给你两百。她挣脱开,转过身来,生气地望着我。我说,三百,三百怎么样?我把钱包掏出来,扯出三张红钞票。

她脸色阴了。我问,怎么啦?你不是喜欢钱吗?钱都不要了?她闪开,激动道,请你不要侮辱我。我听她说到侮辱,觉得很可笑,问,你以前不是干这个吗?我哪里侮辱你了?她愤怒了,以前怎么啦?我一没偷、二没抢、三没骗!那是生活所迫,当时我父亲病在床上,两个妹妹还小,我们这种农村里长大的女孩子,要改变现状,能靠谁?靠政府吗?谁管过我们?我妈去村委会借钱,村长拿帐本给我妈看,说村委会没钱。村里重男轻女,见我们家一色女孩子,怕我们家还不起钱,亲戚都不愿借钱给我爸看病,我不去找钱,一个家不完了?你见过我爸、我妈和我两个妹妹绝望吗?我爸想死,在我和我妈面前说,让我死吧你们。你见过吗?那一刻我心都碎了。她见我一脸茫然、疑惑,又道,我是做过鸡,但我没干过损害他人的事,并不比你们坏。再说,我早成良了,你有什么资格侮辱我?请你出去!

她把我推出美容店,拉下卷闸门,一片哗啦声之后,我被撂在街上了,好像一只麻袋被人扔在了街上。我盯着门,有点后悔什么的。我以前那么看不起她们、讨厌她们,觉得这个社会,是她们把道德和秩序破坏了,但谁管过她们背后那些凄凉、酸楚和复杂的故事?我有理由谴责自己轻慢。次日晚上,我路过迷尔美容店,又走了进去,想听她还说点什么,但她在给一个女士做美容,没理我。过了几天,我们办了个案子,折回来,经过迷尔美容店,见店里没别人,就走了进去。她瞟着镜子里的我,目光冰凉。我说,你别冷冰冰地看着我好不好?她红唇上展现一抹讥诮,问,你还来干什么?我那两天很贱,心里总是挂念她,眼里都是她甜美的样子,就嬉笑道,我想你。她冷着脸说,你走吧。我说,我不走。她说,我希望你像尊重别人样尊重我。我问,你不爱我了?她答,不爱。我说,你以前说你很爱我,难道你对我一点爱都没有了?她答,婚都离了,还爱什么爱?你们男人,都自以为是,爱你们,太不值了。我说,以前的书上说,婊子无情、戏子无义……她不等我把话说完,抓起一只装液体的塑料瓶,朝我掷来,我抬手把塑料瓶挡掉了。她怒道,出去,滚。她是真发怒,五官都气歪了。我说,好好好,我走。

有天晚上我在家看电视,看到一对年轻男女爱得要死要活,便很想她,就关了电视,来到迷尔美容店。她当时正在看一本美容方面的杂志,见我进来,没理我,继续面朝灯光,捧着杂志看。我从壁镜里望着她,她的侧面脸轮廓分明,白净、俏丽。我抑制不住冲动,走拢去,手搭到了她肩上,她把肩膀偏开,起身,目光冰冷地觑着我说,请你不要再来烦我好不好?我说,我刚好路过,见你一个人,就进来陪你说说话。她说,我不需要,你走吧。我感到她十分无情,说你就一点也不留恋我们以前的日子?她说,不留恋。我问,你是说真话,还是说假话?她答,真话。她的脸上浮着一抹我从没见过的冰霜。

我转身,唿啦一下,把卷闸门拉了下来。她看着我,脸色神圣得不容侵犯样。但我就是要摧毁她内心的自尊,便嬉皮笑脸地抱住她,要亲她。她偏开脸。我说,我们夫妻一场,又不是没干过这事!再说,我给钱,不会白干你。她气得用脚踹我,大叫道,放开老子!我恼了,说你假正经什么?你以前不就是干这个的吗?她说,黄志,你怎么这么不要脸?我要疯了,把她搂到床上,用脸压着她的脸,边解她的衣扣。她奋力反抗,张嘴咬我左边的耳朵,咬得我很痛,我怒道,松口,我会打人了。我放弃了炽热的意图,松开手,她也松了口,怒视着我,边整理被我弄乱的衣服,边说,你滚吧。我摸耳朵,摸到了血,我说,你把我耳朵咬出血了。她答,你自找的。她如此坚决地抵抗,我心里不但没轻视她,反而对她产生了些许莫名的敬意,似乎曾经迷失的东西,又被我不经意中找回来了一样。我暗暗高兴,故意问,你咬伤了我,总要赔点医药费吧?她答,你真不要脸。

我知道我又开始爱她了,就像爱我们镇上的春天一样。这些天里,街上渐渐一派春意盎然,树木吐绿了,灰色的街道和枯老的绿色都被崭新的嫩绿取代了,樟树上的老叶子全掉光了,长出许多新叶,新叶在四月的阳光下晃着招人喜爱的绿光。街上有一种树,不知道叫什么名字,开满了紫白色的花,很大一朵,吐着淡淡的芳香。一场暴雨下来,那些花瓣便掉落了大半,掉在树下,让人伤感。人们身上穿的衣服越来越少,有天在街上,我看见叶梅穿着松松垮垮的吊带裙,露出一大片白皙的胸部,一些行人看得叶梅都不好意思了。我说,你这是让一些男人想劫色呀。叶梅在我肩上打了下,说劫你个头,去你的。

那天晚上,下了场暴雨,把街上的人都赶进了屋。我和刘民警、小范值夜班,边聊天边看电视,十点钟,我说,我得回家打个转身,有事,打我的手机。我一出来就溜到了迷尔美容店,杨小玉正在打扫店堂,准备关门。我走进去,顺手拉下卷闸门,边讨好她说,我很想你。她说,我有什么好想的?我说,你说的每一句话,我都在脑子里想过,你确实不容易。她瞟我一眼,要去开卷闸门,我抱住她单薄、温暖的身体,说我真的想你,我每天晚上都想你。她说,不要骗我了,我又不是三岁两岁的孩子。我问,你怎么肯定我就是骗你?她道,你们男人,有几个不是骗子?我说,我不是,我是个感情专一和忠诚的男人。她不想听我多说,你走吧,我要睡觉了。我不肯走,把她抱得紧紧的,说我今天不走……她问,怎么?想强奸我吗?我说,强奸、我没这个胆量,但我今天绝不走。她抽口气,冷冷道,你不要仗着自己是警察,就欺负我们女人!我故意说,欺负你又怎么样?她怒道,你敢欺负我,我马上报警。我大笑,说我就是警察,你报呀。她挣脱开我,拿起手机拨了110。我望着她,她毫不含糊地对着手机说,警察同志,我是迷尔美容店,有个坏人骚扰我,请你们快来。我脑袋里轰地一响,说你还真报警啊?她说,你自己听见了。我感到要是刘民警和小范赶到,看见我骚扰我前妻,那脸就丢大了。我撤退,边说,杨小玉,你等着。

我一肚子气,决定收拾她,有时候很晚了,她已经拉下卷闸门睡了,我会偷偷地捶几下卷闸门,她要是在店里搭话,我还会踢上几脚,既惬意,又深感解恨什么的。有天,我从叶梅咖啡屋出来,见她放下卷闸门,我迅速走上去,一拳打在卷闸门上,卷闸门很配合地发出一连串令我快慰的响声。她愤怒地唿啦一声拉起门,见是我,脸都气歪了,骂道,操,原来是你这个流氓。她这是第一次骂我流氓,却把我骂醒了。我感觉自己很失败,还感觉自己确实仗着自己是警察就对她肆无忌惮。我都厌恶自己了,觉得我与她之间,她反而比我更是人,而我实足是个猥琐的无赖。我悲哀地想,还真是书上说的,泼出去的水是收不回的。

这天下午,我从迷尔美容店前经过,见一个男人正在拆灯箱,旁边立着另一只灯箱,上面有五个美术字:力力腊味店。我走上去问,这家美容店的老板呢?一中年女人从里面走出来说,她走了,把门面转租给我了。我盯着这女人,问,你是从那个姓杨的女老板手上租的?女人说,是啊,早两天我在她手上租的。我知道是我的一切鲁莽行为,把她从我视野里赶走了。我的心跳突然加快了,跳得都要蹦出来一样。我赶紧打小玉的手机,得到的答复是“您拨的用户已停机”,我惶恐地感到,她石沉大海了。我晓得我被面子观念打败了。我是害怕别人知道了她的过去,就断然葬送了自己的爱情。其实,我深深爱着她,在肉体和精神上我都深爱她、依赖她!人活一张脸,于是许多人为了这张脸,不惜损害别人、甚至动刀动枪。抛开面子,摈弃那些世人津津乐道的观念,人不都是简简单单的一生吗?书上说,烦恼都来自大脑深处,都是些见不得阳光的东西!她早从良了,而且是个能自食其力的、温柔、善良、勇敢和靓丽的女人。现在,她没给我下留半点缝隙让我沾,像只鸟儿一样飞走了。我看着苍天,问苍天,小玉,你去哪里了啊?你怎么突然就消失了?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离婚后,我这是第一次失眠。凌晨五点钟左右我进入梦乡,突然梦见了杨小玉,她站在我身边问我,几点了?我醒了,一看,家里空空的,只有一只鸟儿在树梢上叫。我这是第一次梦见她,她在我梦里婷婷玉立的,脸上的笑容十分甜美,那是我们第一次相拥时她脸上展开的笑容。我拼命回忆梦中的她,回忆来回忆去,她只在梦里问了我一句话,几点了。我看手机上的时间,七点一刻,我只睡了两个小时。我深深感到,我是个很矛盾的人,那个嫌她做过鸡,把她赶走,与她离婚的黄志是世俗中只看重自己的黄志,另一个黄志是与杨志通电话前的黄志,这个黄志一刻也没忘记她,因为在两人相处不到半年的生活里,她始终是那么好,那么动人,心里的那个渴望爱的黄志终于站起身,问自己说,你有什么资格嫌弃她?她才不在乎你呢。那些天里,我眼睛里有火,看什么人都不顺眼,跟老伙计刘民警都闹起意见来了,骂刘民警偷懒。

 

十一

 

我只身去了杨小玉家,小玉的父母对我十分冷淡,不知道小玉在她父母面前说了我什么,一定把我形容成了一个没点良心的大坏蛋,以致小玉的父亲一看见我便骂我“负心男”。小玉妈把我往门外赶,对我说,不要再来了,我们杨家不喜欢你。小妹看见我很是吃惊,我说,小妹,小玉去了哪里?小妹说,我不知道。我说,你肯定知道,告诉我吧。小妹说,我真不知道。小玉妈冷着一张女农民的脸,把小妹叫进家,关了门。我在她们家的一棵梨树下站了很久,梨树上开满白花,一些花瓣掉在地上变成了泥。过了半个月,我再去,拎了一对酒和两条烟,我把烟酒摆到桌上,以示诚意。当时小玉妈不在家,小玉父亲从里面房间咳咳坎坎地走出来,鼓着眼睛说,我小玉说了,她死也不会跟你在一起了。我听了这话心里很寒,说我错了,我要改正错误。小玉父亲拿起桌上的两条精白沙烟,扔到门外。酒,他没扔,而是拎着走到门外,放下,说你走吧,我们家不欢迎你。

小玉父亲把门关了。我去田里找小妹,小妹在离她家不远的田里。小妹看见我,直起腰说,是你。小妹一张脸黑黑的,身上溅了些泥水。我说,小妹,你姐去哪里了?小妹嘻嘻一笑,说我真的不知道。从小妹的笑容里,我断定小妹知道,我说,你告诉我吧,求你了。小妹说,我姐来去从不跟家里人通气的。我想小玉一定对小妹和她的父母嘱托了,不准他们透露她的行踪。我说,小妹,要是你姐回来或打电话来,请你告诉她,黄志想跟她复婚,黄志的妈和弟都希望她回来。小妹说,好的。

五月的一天晚上,我和刘民警、小范在值班室,电话突然响了,我伸手接,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惊骇道,杀人了,快来救人。我的听力迅速分析这声音,是我婶婶的声音,我的大脑惊诧得还没反应过来,突然听见叔叔吼婶婶道,你还打110,你这臭婊子。就听见婶婶尖叫一声,电话断了。我的脑袋轰隆一响,我望着刘民警和小范说,是我婶婶和叔叔。刘民警掉过头看着我,我说,快,小范快去发车,刘兄,你守着电话,再来电话,迅速通知我。我和小范奔出值班室,心想出鬼了,怎么会有这样的事?小范跳进驾驶室,发了车,迅速奔向改革路。在我们黄家镇,有钱的人都在改革路上建了别墅,五分钟后,印着110警察的面包车飙到了叔叔的别墅前。我跳下车,赶紧敲院子门,狗吠叫着,保姆开了门,我冲进去,不见婶婶和叔叔的车,忙问,我婶婶和叔叔呢?保姆说,一刻钟前,你叔叔开车出去了?我说,我婶婶呢?保姆说,你婶婶半个小时前出去的。我说,我婶婶说去哪里了?保姆摇头。我打刘民警的手机,问是不是又有报警电话?刘民警说,没有。我说,出鬼了,我婶婶的报警电话是在哪里打的?我又打婶婶的手机,仍然接不通,而叔叔的手机,通了却没人接听。我重新上车,小范开着面包车,缓缓在街上驶着,驶到接近白云宾馆前时,我突然看见我叔叔的黑色宝马车很打眼地停在路边,我眼睛一亮,说停车。小范停了车,我跳下车时对小范说,你在车上等我。

我冲进宾馆大堂,走到服务台前说,你们宾馆今天开了几间客房,快查。我把公安证件掏出来,给她看,说快把住房登记给我看。女服务员忙把登记簿递给我,边说,刚才有个中年男人也来问过,他翻看了登记簿,去了308房。我一听,马上对女服务员说,去308房。我和女服务员奔向308房,边对女服务员小声说,你敲门,问他们要不要看今天的白水日报。女服务员点头,边敲门,里面传出我叔叔的问话声,谁啊?女服务员说,服务员,你们要不要看今天的白水日报?叔叔在里面大声回答,不看。我知道是叔叔了,把女服务员拉开,小声道,把房卡给我。女服务员慌忙把房卡递给我,我拔出枪,把房卡贴到锁上,锁开了,我推开门,冲进去,大声说,都不准动。

我再有思想准备也呆住了。室内充满血腥气味,婶婶坐在沙发上,叔叔站着,手里握着把军用匕首,匕首上沾着血。地上横着一具全裸的男尸,男尸的胸脯、肚子和脖子上,加起来有七八处血窟窿,自然是一地的血。我看眼叔叔,叔叔愣愣地看着我,婶婶也瞅着我,惊恐的模样,披着衣服,没穿裤子,身体颤抖不止,那是极度害怕所致。地上有坨血肉,孤零零的一坨,是男性生殖器,让人恶心。我扫眼尸体,果然,尸体的下面光光的,只有凝固的血痂。这种观察也就是几秒钟,叔叔瞪着我,目光很凶,问,你来干什么?出去。婶婶立即说,别别别你别走。叔叔又对我吼道,你给我滚出去!此时此刻,叔叔已不是我叔叔了,而是个杀人嫌疑犯,这是我大脑里跳出来的第一个意识,第二个意识就是必须制止叔叔进一步干傻事。我说,叔叔,你放下刀,跟我走。叔叔怒道,这个臭婊子偷人偷到镇上来了,在老子地盘上跟这男人约会,这不是找死吗?叔叔说这话时,握着匕首的手挥来挥去。我说,叔叔,你把匕首放下。叔叔一下子表情极为凶恶,说我已经杀了一个人,你走吧,我要杀了这个婊子。我很紧张,说叔叔,我是警察,我不不能允许你再再再杀人。

叔叔目光尖利地瞪着我,那一刻我感觉叔叔的目光锋利得同他手中的匕首样,扎眼。我说,叔叔,你放下刀,跟我走吧。叔叔说,叔叔一定要杀了这婊子,杀了她,叔叔再跟你走。叔叔满脸凶相地朝婶婶迈前一步,举着匕首。婶婶身体后仰,害怕地望着我说,黄志,你叔叔要杀我。我喝道,叔叔,放下刀。我说这话时,枪瞄准了叔叔的手。叔叔吼道,她背着老子偷人,老子要杀了她。我说,我会开枪的,叔叔。叔叔不理我,举起匕首向婶婶的脖子扎去,婶婶恐惧地大叫,黄志,救我啊。我是警察,不可能允许叔叔在我面前再杀人,我怕打了婶婶,把枪管移上了点,我的意图是打叔叔的胳膊,但那一枪没打中叔叔的胳膊,叭,只见叔叔身体朝前一扑,栽在婶婶身上,手中的匕首也掉了。婶婶尖叫一声,用力推开叔叔,惊恐地站起身。叔叔歪倒在沙发上,太阳穴上淌着血,那射出枪管的子弹击中了叔叔的太阳穴。叔叔死了。小范冲上来,看见这一切,叫了声,天啊,这是怎么回事?!

 

十二

 

我没脸在黄家镇呆下去了。关于我打死了我叔叔,镇上有几个版本,一个说我喜欢上了只比我大两岁的婶婶,趁着这个机会一枪击毙了叔叔。另一个版本说得更离谱,说我和婶婶合起来贪叔叔的财,那个电视台的男人是我和婶婶做的套。还有一个版本说得也没边,说我大义灭亲是为了升官发财。街上的人,在我背后指指点点,我一回头,又装无事,我随便站在哪里,都有人盯着我,我去迎接那目光,那目光又会逃开。这就让我受不了。我向局里打了个报告,请求调我去驼峰山派出所,因为我在镇街上成了众矢之的人。局领导批了,觉得换一个环境,便于我工作。我对母亲说,妈,我要去驼峰山派出所工作,您去不去?母亲舍不得那几分菜地,还舍不得她住习惯了的地方,摇头说,妈不去。我没勉强妈,把一个月的生活费给妈,就拎着一口黑皮箱,带着几件衣服搭车去了。

驼峰山派出所是一栋两层楼的房子,一个院子围着这栋房子,院子的前面有两株很大的桂花树,后面有三棵酸枣树和一株桃树,山里的桃树,花开得晚一些,这会儿才开始结桃子。在院墙旁搭建了一排房子,七八间,都安着铁栅栏门,用来关押盗贼。杨所长很高兴地接待我,他当然也听说了我一枪击毙我叔叔一事。他拍着我的肩说,好好干,那是意外,如果不是意外,你是不会打死你叔叔的,你还没那么毒。我说,还是杨所长理解我。杨所长笑,局领导说你是个很优秀的警员,在大是大非面前立场坚定,要我着重培养你。我清楚爱用华丽辞藻打报告的杨所长不是那种爱当伯乐的人,忙说,我真的不敢当。我来这里工作,是想换个环境。杨所长瞟我眼,嘿嘿笑道,面对自己的亲叔叔敢开枪,这还是要有胆量的。

我不知道杨所长是表扬我还是挖苦我,这话听来有点不对劲,我解释,当时我怕我叔叔再杀人,我叔叔举着匕首向我婶婶扎去,我是情急中开的枪。本来只想打我叔叔的胳膊,但正因为是我叔叔,我反倒紧张,结果……杨所长不等我说完,摆下手说,我知道。从明天起,你协助护林员守关卡,抓那些盗窃国家林木的王八蛋。这里的犯罪分子都敢玩命,很猖狂,为了钱,常纠集人冲关。杨所长说,本乡警员有顾忌,怕得罪那些人,怕他们报复。你要带个好头,我让你当组长。我说,谢谢。杨所长就冲门外叫喊,小马,小李。门外进来两个年轻警员,一高一瘦,高的方头大耳,瘦的尖脸猴腮。杨所长说话很不客气道,你们两个鬼,从明天起,听黄组长调配,协助黄组长抓盗窃林木的犯罪分子。

第二天,我带着马警员和李警员去了关卡,关卡设在山里,这是第一道关卡,山下,距大山十公里的地方还有一道关卡,按说盗贼面对这两道关卡应该死心,但山里的盗贼总是勉励自己说,办法总比困难多,就雇用人把一根根树木往外扛,扛不动就抬。马警员说,山里人没读什么书,很蛮。马警员个子高大,本地人,说话嘻嘻哈哈,早晨爬起床就抽烟,身上很少没带烟的。马警员还说,山里人穷疯了,要钱不要命。李警员长期一副睡不醒的模样,猴脸上瞌睡绵绵,他一有空闲就坐到麻将桌前,打一块、两块的。他也是本地警员,比我还大一岁。李警员说,讲明的,那些人很凶,你就是穿着警服他们也敢跟你打架。我说,那不无法无天了?李警员说,他们把森林看成了他们的银行,伐了木,运出去卖,一根木头卖个几十块钱就是一天的烟酒饭菜钱。完全堵死是不可能的。我问,不是有两道关卡吗?木材还能运出去?马警员看着我说,他们有办法,走不了公路走水路,走不了水路走山路。李警员接着说,山里的劳力便宜,又有人愿意赚这种钱,堵不死。

关卡很清静,人可以过,林木不能放行。关卡里是大山,山连山,全是树木,有些山还是原始森林。过去这里还有老虎,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最后一只野生华南虎倒在一个老猎人的枪下,从此再也没发现过老虎的踪迹。山里有鹿、麂子、野猪,还有花斑豹。每天早晨山里都有雾,那雾湿气很大,沾在衣服上,衣服就润了,要到上午十点多钟,雾才散尽。夜里,常有野兽的叫声。守关卡的,基本上是坐在房里打麻将,从早打到晚。第二天爬起床,又是一桌麻将,旁边一盆炭火,假如不生那盆火,就会受寒。在山里,时间太充足了,怎么打法也打法不去。人处在青山绿水中,抬眼就是树木,低头便是清澈的溪涧,有一种回归自然的感觉,就不想动。这样呆了半个月,连一个盗贼的影子都没有,有的只是附近的山民来玩,笑呵呵的。有天,雾散后,我提议进山转转,马警员和李警员就跟着我巡山,走到一处丛林密布的山坳里,忽然听见锯子锯木和男人说话的声音。我们寻声而去,就见七八个蓬头垢面的盗贼正将一棵棵挺拔的水桶般粗的杉树锯倒,这种木材运到集市上是能卖个好价钱的。我大吼一声,站住。他们看见我们,弃下木材便分散跑,跑得跟兔子似的快。我鸣枪也不抵用。我跑得气咻咻的,却没追上他们。我们折回来,一看,满地都是伐倒的上等杉木,一根根的,枝叶都被砍在一边。我们藏在那片枝叶里,等待这些盗贼,然而这些盗贼知道这些木材没长脚,跑不了,就不急着来背木材,守了几天也不见一个人影,倒是碰见几只麂子跑来,警惕地瞪着我们,不知我们是人是鬼,跟着又跑开。

过了几日我们再去,又扑了个空,但木材却少了许多。又过了一天,我们于雾中赶去,大雾把我们的行踪隐匿了,盗贼们布的流动哨没发现我们。我们碰见了那伙偷木材的山民,他们两人抬一根杉木,抬着在山林里穿行,肆无顾忌。他们是把杉木运到溪边藏好,等夏天里涨水时,借水力贩运,出了关卡后,搬上车,拖到城里的木材交易市场贩卖。他们看见我们,丢下一根根树木,狂跑。我们一路猛追,追上了两个蛮汉,其中一个蛮汉拔出一把很长的砍刀,舞着砍刀威胁我说,你是不是想死啊你?我答,还不想死。那蛮汉恐怕干了一通宵,睁着两只通红的眼睛说,不想死你就滚远点。我说,你没搞错吧?你是贼还这么猖狂,把刀放下!那蛮汉以为我不敢开枪,说老子不怕你。我说,放下刀,不然我开枪了。蛮汉吓我说,你打死我,我的弟兄会杀你全家。马警员跑上来大声道,快放下刀!自然也举着枪对准他。蛮汉犹豫了,把刀丢下,我走拢去将两个人铐起来,把他们带进了派出所。

关了七八天,他们的亲属这才出现,跑来派出所跟杨所长交涉,一个交了三百块钱罚款,杨所长又把两人放了。我明白山里的盗贼为什么屡禁不止,原因是款罚少了,假如把他们罚得倾家荡产,山林又何至于遭受如此大的破坏?我对杨所长说,罚这么点钱,一放出去,他们不又去砍伐林木?!杨所长吐口烟,说局领导说,对待这些无知的山民,重在说服教育。有的人穷得鬼样的,愿意关在这里,我们又不能不管饭,饿死了我们负责不起啊。我望着杨所长,杨所长轻蔑道,这两个还算好的,家里人还来交罚款。上半年,有两个穷光蛋,在这里关了一个多月,最后一分钱都没罚,还是把他们放了,我怕他们死在这里。万一人死了,追究下来,谁能担得起这担子啊?我说,既然这样,就不要抓了。杨所长说,不抓?不抓这些山贼就更加明目张胆地砍伐山林,这山林早光了。

我继续抓,有次我逮住一个砍伐松木的个大汉,他一个人背着一棵水桶粗的松木,旁若无人地在丛林里走。我大喝一声,站住。大汉丢下松木,瞪着我,欺负我个小,在我掏手铐时,他一拳打在我脸上,他出拳很重,打得我震耳欲聋、眼睛发黑。他转身狂奔,我愤怒地拔出枪说,再跑,我开枪了。他仍跑,我一枪打中他的屁股,他叫了声,一头栽在地上。我冲上去,将他的手反过来,铐住了。他哭了,叫痛,我说,你敢袭警,找死!马警员听到枪声跑过来,看见地上的大汉,脸都气白了,骂道,你这狗东西,还好意思哭,我跟你说过多次,不要干这些事,你不听,你这狗东西,叫么去死!我望着马警员,马警员说,这狗东西是我堂弟,是个惯偷,不学无术,只晓得喝酒、打牌,没钱了就偷林木去集市上卖。大汉哭道,哥,我再不敢了我再不敢了。他的屁股在流血,那颗子弹把他的盆骨打裂了,他没法走路,哎哟哎哟地叫着。我打了个电话,让乡医院的人把担架扛来了。

这件事让我挨了批评,说我滥用枪枝。杨所长批评我说,面对这些朴实的盗贼,重点是说服教育。盗贼也变成“朴实”的了,把“朴实”一词栽在“盗贼”身上,简直是讥诮!我没辩驳,杨所长又说,黄志,你太暴力了。我迷茫地看着杨所长,说他一拳把我的耳朵都打聋了,我现在还耳鸣呢,我是用这边耳朵听你说话。杨所长黑着脸说,以后,能不用枪就不要用枪,我们是人民警察,他们是山民,重在说服教育。我暗想,不知杨所长会写份什么报告递交上去。我继续抓盗贼,有天,马警员、李警员都在关卡打牌,我觉得无趣,就一个人出来转,转到山坳处,只见一伙盗贼正在不急不慢地搬运前些天伐倒在那里的树木,那都是一根根上等的杉木。我冲上去喝道,站住,都给我站住。那伙盗贼先是一惊,后见我是一个人,就不怕我地瞪着我。我用眼睛点数,竟聚拢来十一个大男人,这就意味着我一人要对付十一个盗贼。跟他们打了几个月交道,我知道他们很凶。他们渐渐地把我围住,要砍死我,都举着刀,他们说,开枪啊,你有狠就开枪啊,你这外乡佬!我想再不开枪我命都会丢在这片旖旎、却凄凉的青山绿水中腐烂。这样一想,就一枪打在第一个冲上前的蛮汉的腿上。那蛮汉腿一歪,惨叫一声,倒了。我又一枪打在另一个企图从旁边砍我的盗贼的肩上,那盗贼也惨叫一声,刀子掉到了地上。第三个盗贼一脸野猪相,想冲上来砍死我。我喝道,再敢朝前走一步,就打死你。那盗贼知道我厉害,犹豫着往后退。我逮了这两个,让他们把衣服撕成布条,扎紧伤口。我打关卡的电话,马警员和李警员匆匆赶来,见状,马警员骂骂咧咧的。我说,李警员,联系下乡医院,叫他们快来。

我在两个月内接连打伤三名盗贼,我的名声在驼峰山一带迅速扩大,都说驼峰山派出所来了个不怕死的“矮子警察”,这矮子警察是阎罗王的孙子,来要他们命的。这是马警员告诉我的,他们找马警员找李警员打探我,要请我吃饭,我大笑,说我是警察,他们是山贼,警察和山贼怎么能坐到一起吃饭?!马警员也笑,说他们托我妹夫找我说,我只是把话带给你。我说,你让你妹夫转告他们,我就是阎罗王的亲孙子。

十月份来了,一到十月,山里就转凉了,关卡上长期有湿雾萦绕,让人感觉阴冷,有时候,早晨七八点钟,三米外站的人你都不知道是谁。有天雾很大,林业局的两名护林员在关卡处跟什么人争吵,声音很大。我出来查看,白茫茫一片,全是湿雾,两米外的人是谁我都看不清。忽然感觉头部被什么东西重重地一击,人就栽倒在地,醒来时已躺在乡医院里。我昏迷了五天,五天里我靠吊针活着,没成为植物人,那是阎王爷觉得我还有用。马警员陪着我,见我醒了,打电话给杨所长,杨所长来看我,跟电视里的中央首长样伸出手与我相握。我说,杨所长,谢谢你来看我。杨所长说,你好好养伤,我们会认真调查的!我想起杨所长说他们是“朴实的盗贼”,便说,他们真是太朴实了,朴实得太爱憎分明了,想要我死。杨所长知道我是拿他的话回敬他,说你蛮计较啊,以后注意点,别只望着前面,后脑上也要长双眼睛。我说,后脑上也长双眼睛,那不成妖怪了?杨所长走后,我仔细回忆那天的情形,居然一点也回忆不起来,倒是很强烈地回忆起了小玉的点点滴滴,心里便低吟道,小玉,你在哪里啊,我差点死了。马警员说,你要什么?我说,不要什么。马警员说,你刚才说什么?我说,我想起了前妻,她是个非常可爱的女人。

 

十三

 

三十那天我值班,大年初一,我骑着所里的摩托车顶风飙了四五十里,回了家,扛着一大包山里买的土特产:炸熟的红薯片、黄泥花生和糯米糍巴等。母亲很高兴,毛坨也高兴,马上抢过我的蛇皮口袋,翻看我带来了什么东西,见到红薯片,立马快活地大吃起来,嚼得嘣嘣响,边嘻嘻笑。我觉得毛坨这一世挺好,把烦恼都交给了别人。就算母亲走了,我不在了,还有社会福利院能保他最基本的吃饭穿衣,所以他比我幸福,不像我,心里总有一些东西放不下,名誉啊、道德啊、升职啊、爱情啊等等,因而烦恼、怅然、痛苦什么的。母亲还惦记着小玉,问我小玉现在的情况,我说,不知道,我明天去小玉家看看。母亲说,那你今天就去。我说,明天去。我们黄家镇有这种风俗,初一崽,初二郎。郎是指女婿。我的新房关了半年,一开门,不由得让我抽口凉气,感觉像冰窟。母亲知道我要回家,事先将卫生搞了下。母亲说,桌上一层灰,前两天,我跟你搞了下卫生。我说,谢谢妈。我一觉睡到下午,便跟小范和刘民警联系,小范在所里值班,刘民警在麻将桌上。我放下电话,打开电视看重播的春节晚会。毛坨坐在我一旁,母亲在厨房里搞饭。晚上,我哪里都没去,陪母亲和弟弟看电视,只等第二天去黄家村拜见小玉的父母,想要是能碰见小玉,我应该说,小玉,我很爱你,在驼峰山的青山绿水中,我想得最多的是你。

大年初二,我备了两条精白沙烟、两瓶五星浏阳河、一袋红薯片、一袋黄泥花生,还特意跑到镇文化电影院对门买了一袋瓜子饼和一袋芝麻饼,这是小玉爱吃的。接着,我骑着摩托车朝黄家村奔去。今天天空晴朗,地上一地阳光,沿途都是走亲访友的村民,骑摩托车的居多,骑单车的和步行的也有,人人穿得干干净净,个个脸上笑呵呵的。离小玉家还有几十米远,我看见两个男孩在坪上玩鞭炮,手上抓一把冲天炮,时不时点上一根,就见那支鞭炮呼啸着冲天而去,在上空爆炸。我把摩托车骑到坪上,两个男孩都觑着我,其中一个年龄小点的是小妹的儿子,三岁多吧,大一点的,是小玉大妹的儿子。我停摩托车时,小玉的大妹、小妹同时探出头来,见是我,都有点惊讶。我说,大妹小妹,新年好。大妹答,新年好。小妹跟着也说了句新年好。小玉母亲不知是何方神圣来了,走出来看,见是我,又折了回去。我从摩托车的尾箱里拿出了大包小包一堆食品,大妹说,黄志,你带这么多东西来干吗?你和我姐离了婚,这我们不敢收的。我笑笑说,没事。

我步入堂屋,堂屋里有盆炭火,烧得正旺。小玉父亲,还有小玉的两个妹夫都坐在炭火前抽烟、嗑瓜子。这是过年,我手上又拎着这么多礼物,小玉父亲就不好张口骂我,而是看着我说,我小玉没回来,你走吧。我把礼物放到桌上,因骑摩托车时没戴手套,手吹得冰冷的,我就搓着手,对小玉的两个妹夫一笑,说新年好。两个妹夫立即答,新年好。火塘边有一张空靠背椅,大妹指着椅子说,你坐呀。

我坐下,把手伸到炭火上烤着。小妹夫是本村农民,虽穿着西装,但一张宽脸老实巴交的。大妹夫是个体户,生张猴脸,穿着羊皮夹克,领子是狐狸毛,人就一副活泛相。我问他,去年生意怎么样啊?大妹夫说,马马虎虎。我问,赚了多少钱?大妹夫答,除去日常开支,就一万多的样子。我说,那也不错了。我把手烤热后,忙掏烟给他们抽,大妹夫小妹夫都接了,小玉父亲不肯接说,我不抽。我点上烟,望着站在大妹夫身后盯着我的大妹说,小玉呢?大妹说,我姐没回家过年。我不相信,说过年都不回来?大妹说,真没回来,不信你搜。我把目光移到大妹夫脸上,大妹夫仰头吐口烟到空中,说小玉真没回家过年。我问,那小玉在哪里过年?小玉父亲说话了,硬着脖子道,我小玉在哪里过年不关你什么事,老话说,好马不吃回头草,婚都离了,还来做什么?他们都望着我,我说,是我不对,我要跟小玉谈谈,我想改正错误。小玉母亲听我这么说,从厨房里走过来道,小玉说了,她和你是走不到一起的。小妹一直在一旁观察我,这会儿她也插进来说,我姐对我说过,她和你的婚姻是一张纸,不能捅穿,一捅穿就破了,破了的纸再粘起来也有裂缝。我说,我不这样看,离婚的这大半年里,我真的感觉我离不开你姐,我心里总牵挂她。

他们都看着我,大妹夫递支芙蓉王烟给我,我接了,抽着。小玉父亲起身,走出堂屋,走到太阳下站着。我问大妹,你们一定晓得,告诉我,她在哪里,我去找她。大妹望大妹夫和小妹夫一眼,又望着小妹,三个人都没说话,大妹说,我姐在岳阳。我问,岳阳的什么地方?大妹说,这我就不知道了,我手机上有她在岳阳的电话号码。我说,你快告诉我。大妹掏出手机,翻看了下,把小玉的电话号码告诉了我。我记在手机上,立即拨了过去,电话通了,小玉接了,我说,小玉,新年好。小玉在手机那头沉默了几秒钟,说你怎么知道我的电话?我说,你大妹告诉我的,我现在就在你家,嘿嘿。你怎么不回家过年?小玉在手机那头说,我为什么要回家过年?我说,我以为能在你家碰见你。小玉问我,你妈还好吗?我见她还记得我妈,忙答,我妈身体好得很。小玉又问,毛坨呢?我答,毛坨也好,他还问你呢。小玉说,我要挂电话了,要做事了。

电话断了,可我心潮澎湃,我又拨电话过去,通了,但小玉没接。现在的电话机都有来电显示,她不愿接我的电话。大妹走拢来,我说,你姐不接我的电话了。大妹见我可怜,掏出手机说,你拿我的手机打,看我姐会接吗?我拿着大妹的手机,拨了过去,响了三声,小玉接了。我说,小玉,你给我点时间,我们谈一谈好吗?小玉说,你是要求我还是请求我?我说,请求,当然是请求。小玉沉默了几秒钟,说那好吧,你有什么话,说吧?我望眼大妹小妹,起身,走到门外,看着远处绿青青的山,说小玉,我想和你见面,你这两天能回来吗?小玉在我耳朵里说,我晓得你去了了我家两次,小妹告诉我的。我仔细想过这事,我们不可能再在一起了,你既然知道了我的过去,那就是一个永远解不开的疙瘩,生活在一起,结果就是彼此伤害。我说,不,我不会伤害你,我想明白了。小玉说,不可能的,我原来的姐妹说,永远也不能让自己爱的男人知道自己过去是干这行的,知道了,那就只能散伙。我说,小玉,我已经原谅你了。小玉的声音传进我耳孔里时突然变调了,我似乎能看见她满脸愠色,她道,你没资格原谅我,我那时又不认识你,也不是你什么人,你有什么权利说这种话?我忙道,我说错了。小玉在手机里休息了几秒钟,又说,你还是站在高于我的位置上想我们之间的事,所以说,假如我们复婚,你还会计较的,而我也会不舒服。我说,小玉,不会的。小玉说,黄志,你是个好人,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真的别再想了。

小玉对我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她反复思考过的,所以每个字都很真切,像针一样扎在我耳膜上,有痛的感觉。我说,小玉,原谅我吧。小玉说,你又没错,我原谅你什么?黄志,我们都没错,是吧?我回答小玉,是的,我们都没错。小玉在手机那头又沉默片刻,说我之所以重新出来打拼,是上天不让我们生活在一起。我大声指出道,不,上天没这么说。上天说,我们应该生活在一起。小玉说,不可能的,我跟我曾经的姐妹打过电话,她们都劝我离开你,都说警察与小偷是不可能生活在一个屋檐下的。难怪她那么坚决地离开我,原来她认认真真地思虑过这事!我说,你不是小偷啊。她答,这只是打个比如,我要挂了,顾客等着我呢。我敏感道,你在做什么事小玉?小玉说,还能做什么事?做美容。我说,今天是大年初二……我的话还没说完,手机里传来另一个女人的声音,小玉说,来了。转而对我说,我挂了。我很兴奋,我终于晓得她的下落了,并且她敞开胸怀,与我说了这么多话。

我没在小玉的父母家吃中饭。我骑着摩托车直奔镇上火车票代售点,买了张下午五点的火车票,回到家,已是中午一点多钟,我扒了几口饭,睡了下,三点多钟,我醒了,走进隔壁房间,母亲睡了,毛坨坐在电视机前看电视。我对母亲说,妈,我去岳阳看小玉,要过几天才回来。母亲一听我去找小玉,脸立即笑开了,说去吧去吧,不要担心妈和毛坨。我大步走到街上,上了辆开往县城的中巴。我内心波涛起伏,想到了岳阳,我可以找周艳,她是我大学同学,在岳阳市公安局工作。中巴驶到县城火车站,我下车,车站里外都冷清清的,因过年,没什么人出行。我上了火车,车厢里空空的,也没什么人。这是辆直快,见县城车站就停,三个小时后,车到了岳阳。我在一个旅社住下,忙打周艳的手机,周艳接了,我告诉她我是黄志,来了岳阳。她说,你在哪里,我来接你?我撒了个小谎,说不用,我和一个朋友一起来的,我想请你帮我查一个电话号码地址。她问,大过年的,查电话号码地址?抓在逃犯吗?我答,不是,找一个人。她笑,找女人吧?我得把这个小谎撒下去,算你说对了,我朋友的妻子与他闹别扭,只身来岳阳半年了。她让我报电话号码,我报了,她说,我马上让人查。一刻钟后,她告诉了我这个电话的登记地址。

时间还只九点多钟,我洗把脸,走出旅社,上了辆的士。很快,的士就驶到了我说的这条街上,我下车,一抬头,就见前面的这栋楼三楼当街的窗户上,闪烁着五个霓虹灯字:迷尔美容店。还有一行小字,是电话号码。这是栋写字楼,楼上有很多不同的灯箱和广告,什么画室、瑜伽会所、棋牌室、音乐空间和私房菜馆诸如此类。我走进门厅,有保安值班。我步入电梯,在三层走出电梯,迎接我的是迷尔美容店和瑜伽会所的广告牌。我笑了,走到美容店前,拉闸门关着,里面还有张不锈钢玻璃推拉门,也关着,但里面有灯,还有电视机的声音传出来。我很激动,抬手拍了拍拉闸门,只听见小玉的声音说,来了。

门开了,小玉惊呆了,说是你?她真的没想到!我给她敬了个礼,这是我第一次向一个与警衔无关的女人敬礼,说新年好。她浅浅一笑,边开门边问,你怎么找来了?我走进去,店内只她一人,她穿件深灰色宽松的羊毛衫,内里一件白尖领衬衫,下身一条黑裤子,脚上是双棉拖鞋。一台液晶体电视机挂在墙上,室内搁着三张做美容的窄床,还有一张长沙发,沙发上有床红条纹毯子,是她刚才盖在身上的。她为我倒杯茶,坐到我身旁,问,你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我嗅到了她身上那股迷人的芬芳,说只要心诚,就能找到你,是吗?她望着我,眯着眼睛,目光就蒙胧、柔媚,这可是久违了的令我亲切和兴奋的目光。我说,小玉,我爱你,只要你我相爱,一起百头到老,就够了。别的事情,都不重要。她脸上有些感动,说黄志,你是个好人,我真的要谢谢你爱我,但是……我怕她又说出“但是,不可能”那些让我回答起来很费劲的话,马上道,我们之间没有但是,也没有如果,更没有过去,只有未来,只有爱。她说,黄志,你听我说完,但是……

 

《青山绿水》发2012年《花城》第四期

0

阅读 收藏 喜欢 打印举报/Report
  

新浪BLOG意见反馈留言板 欢迎批评指正

新浪简介 | About Sina | 广告服务 | 联系我们 | 招聘信息 | 网站律师 | SINA English | 产品答疑

新浪公司 版权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