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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类: 装模作样地玩 |
别了,东台路
对于东台路,我有一种复杂的感情。我的老家就在东西向的崇德路,与南北向的东台路的南端相交,我有许多同学就住在这条小马路上,经常去那里玩。是的,东台路西侧还有一所建筑外观不乏异国情调的学校,在岁月更迭中一会儿是小学,一会儿又成了中学,它从一个侧面见证了新中国批新人口论带来的恶果以及教育资源的窘困。我在这个颇有现代主义风格的水泥壳子里混了四年中学,毕业考试连抄带蒙,人人过关,也算高中学历。真是天晓得!我们的英语水平还不如今天古北地区外国人家里的保姆,这也导致我日后高考时英语只拿到十几分。我在这所学校里唯一的收获,也许就是对法帝国主义的直接“认识”。它的前身是法租界南安巡捕的兵营,五层楼钢筋水泥结构,带曲尺形回廊,教室高阔轩敞,两面钢窗,采光良好,红缸砖地坪,水磨石楼梯,黄铜扶手,还有一个硕大的用于供暖的烟囱,尽管教室里的热水汀始终是冷冰冰的。安南人,就是今天的越南人,殖民时代法国人招募高颧骨大龅牙的越南人来做城管,与红头阿三分管上海滩两大租界地盘。
学校是这一带的制高点,登楼顶而眺望全市,有一览众山小的气概。有一次我们一帮小赤佬心血来潮,将平台上的地砖撬起来,地砖反面刻着怎么看也不明白的法文,令人有点敬畏,不过还是要按计划砸它几块,以宣泄“砸烂一切”的余绪,无奈忙了半天彻底失望,这薄薄的地砖居然纹丝不动。“帝国主义真厉害!”这是小黑皮的感慨。
毕业后,我们惶惶然作鸟兽散。又过了若干年,小黑皮在东台路开了一家古玩店,店址就是自己的家,无需房租,开门就算创业。读书时小黑皮的成绩一塌糊涂,开古玩店实在是逼上梁山,他连清朝十个皇帝都说不全,还是我教了他一个口诀,勉强记住,并在同行间炫耀了一番。是的,当时在东台路开古玩店的差不多都是回城知青、下岗职工、无业市民,还有些是原先在会稽路双休日露天旧货市场“打游击”的古董贩子,这个自发形成的市场遭到几波猛烈冲击后,他们辗转于此立脚生根,眼睛骨碌碌,满身草莽气。但是上海人相信,不识字不要紧,只要识人头,就能咸鱼翻身。果然,东台路慢慢热闹起来,家家破墙开店,人行道上投摊,明清瓷杂、朱金木雕、钟表相机、文房四宝,水银泻地满地掼!二十多年,繁荣繁华,东台路成了上海的旅游景点,不少外国人来上海,指名要来此淘宝,虽然他们基本上都是买假货的。我亲眼看到港台人士在此扫货,影星们出手尤其凶猛,比如刘德华、罗大佑等人由上海这边的“带路党”引导冲进一家古玩店,叫老板将一百多只旧手表统统拿出来,略作打量,便在柜台上分作四堆,每人拿下一堆。罗大佑春风得意地说:老货就是好!他们买明清鸟食缸也是这套路数,兜底抄起,坐地分“赃”。短短一条东台路啊,做“洋庄”生意还可以吃几年,但港台人淘旧货成精,经得起这番横冲直撞吗?
有一次我在大德堂看到靠墙排列着数十块“金砖”——就是所谓铺在宫里大殿里的地砖,两尽见方,密致坚固,叩之有声,侧面铃有“大清乾隆四十年苏州……造”等字样,书法家用它练字,省纸省墨,风雅得紧,我找它也有些年头了。但老板索价四百,那是二十年的钞票,我嫌贵,施了个拖刀计,想不到老板稳坐钓鱼台,没追出来喊我。惦记了一个月,再去吃回头草,东西还在,但老板说前天刚被一台湾人“一枪头刮进”,我只能扼腕长叹。
于是假货纷纷出笼,假的金砖也烧造成功,康熙乾隆的印戳子随便敲,看上去很美。早年我在东台路捡过漏,一件清早期的文武开片青灰釉观音瓶至今是镇宅之宝,极为精致的雕花板也买过一些,新居装修时在那里买进七八只旧灯罩,后来有个朋友要为张爱玲故居编一本小册子,还跟我借过那种老上海的灯罩呢。后来再去就难免吃药,讲出来丢人。小黑皮告诉我:“东台路后来主要做游客生意了,假货卖起来爽气,出手快,利润高,真货卖不过假货,卖真货的朋友后来都退出了。”他们都去哪里了?上海现在有四十多家古玩城,掘到第一桶金后,他们就在这里坐镇,斯文起来,号称收藏家。
当然也确实有公认的收藏家从东台路走出来,比如高阿申,以研究明清瓷香炉名扬四海,他还向上海博物馆捐过文物,墙上历年捐赠者名单上最后一个就是他。
现在,东台路的好日子到头了。太平湖春风荡漾,新天地四处扩张,将我的母校一口吞下,并连带吃掉西边的半条东台路。一条古玩街只剩半边,这生意如何做得下去?我母校这块地皮有历史,靠近淮海路和西藏路,含金量极高。有一次与罗康瑞一起吃午饭,他透露自己的宏伟蓝图:造一幢浦西最高的楼。我听了,正在切牛排的手不由得颠抖了一下。罗总还跟身旁的区长说:希望政府能放宽对容积率的限止。啊呀,上海要想扩大国际影响力,不仅要有“第一楼”,更应该在文化特色上做足文章,像东台路这样的商业街区,如果稍加整饬,是可以赚足人气的,是可以为上海加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