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雄黄·原形

 

端午节对孩子来说是一个快乐的记忆。我分明记得，童年的我到这个时候已经卸下厚重的衣服，换上单薄一些衣衫，尽管总是旧的，还会有补丁，但玩耍起来毕竟是轻快了许多。这个时候，离期末考试还有些日子，作业也不多。要紧的是弄堂里突然胀满了活气，大人们将凳子和木盆般出来，一只木盆里堆起浸泡过的糯米，若有赤豆拌和话，颜色相当悦目。另一个木盆浸着碧绿的粽箬。女人们大声喧哗，弄得到处都是水渍。这个我们不管，我们的注意力只在粽箬，趁大人扭头时偷几叶，卷起来做成哨子，于是整条街上都充斥着刺耳的声响。

还喝雄黄酒。雄黄是一种深黄色的粉末，装在一只橄榄核大小的瓷瓶里，瓶子上还用青花料写着童涵春的字号。小瓶子打开后，老太太将粉末倒在黄酒杯里，一根干柴似的手指直接伸在杯子里搅拌，指甲里还有污垢呢。那样子让我想起电影里的巫婆。

“喝一口，你就不会生病了，蛇虫百脚也不会咬你了。”老太太是我家的邻居，向来神出鬼没，说话时眼珠滴溜转。我看着这杯黄澄澄的液体，吓得连连后退，退到墙跟，无路可走了，干脆大哭。但此时有几个年龄相仿的孩子奔过来，极有英雄气地喝过一口。最后我只得喝了点，还被老太太蘸着酒在额头上划了几下。然后，跑回家照镜子。

此前我听母亲说过白娘子的故事，她与小青青到了杭州，在断桥边遇到许仙，想不到来了一个法海和尚，跟许仙说：你的那个白娘子是妖怪，不信你让她喝雄黄酒，她就会现出原形。于是许仙骗白娘子喝了雄黄酒，白娘子果然现出原形：一条很大的白蛇默默地盘在床上。这个很傻很天真的书生一看，吓得死过去了。

母亲是很喜欢讲这类故事的，她是一个越剧迷。这种故事的另一个好处是可以镇住我，比如她说一个人都有前世，或牛或马。那么我的前世是什么呢？我问，她想了一下说：“大概是一只麻雀。如果你再这么淘气的话……”她不说下去了，但言下之意我是懂的，于是变得很安静。

现在，我被逼喝下了几雄黄酒，担心真的会变成一只叽叽喳喳的麻雀。

一个小时后，镜子里的我还是一个人样。唯一的变化在额头上，酒渍干了，现出一个威风凛凛的“王”字。于是我有了一种新生的感觉，欣喜若狂地奔走在弄堂里，一路吹响粽箬做的号角，声震云霄。

从此，我对雄黄这种药材充满了敬畏。现在有科学家说，雄黄酒饮不得，因为雄黄的主要成分为硫化坤，是提炼砒霜（雄黄以红黄色状如鸡冠者质较纯粹，如为白色结晶或碾碎时外红中白者，均为含有砒霜之明征）的主要原料。喝雄黄酒等于吃砒霜，如果把雄黄酒加热后饮服，则危险性更大。

科学与艺术（含风俗）常常是一对冤家，我这个人更加相信艺术和风俗，科学是一个板着脸的老头子，总是扫大家的兴。

有了这次深刻的印象，成大后我就很注意自己的形象，一直提醒自己：考试通过不能得意忘形，走路时不能随地吐痰，在饭桌上多喝了几杯不能胡言乱语。在我十八岁时就有同学说我少年老成了。但是，无形的雄黄酒无时不在，我经常无意间喝下一杯然后现出原形。

比方说吧，这次给四川大地震灾民捐款，我对做善事还是相当自觉的，毫不犹豫认捐，只是掏钱包时问了一声：本单位领导捐了多少？我的教训是，决不能比领导捐得多。以往如此，这次也是如此，我总不能比老大、老二、老三捐得多，这样会显得比他们境界高，而且钱多。

回家后还对儿子说，你们单位也会捐的，你不能比单位里的主管、主任、经理捐得多，听到了吗？儿子工作还未满一年，我得教他一些做人的道理。其实他很烦我，只是碍于父子这个纲常，只能背底里嘀咕。

妻子刚刚退休，她就捐出头两个月的退休金。居委会干部对她说：你是整个小区里捐得最早最多的人，我们要将你的姓名写在红榜第一个。她没有答应。我听她讲了此事，仿佛看到自己变成了一只麻雀。从某种角度讲，她已经游离于体制外了，至少是一个身无羁绊的社会人而不必照顾领导的面子。有她的激励，我决定在其他场合再多捐一些。

体制是很害人的，在捐款这档事上，大家都喝了雄黄酒，多少都现了原型。王石如此，王老吉如此，还有许多一直在做广告的影视明星。当然，我是反对道德劫持的，逼捐不利于构建和谐社会，捐款数额不能作为评判一个人道德素养的唯一标准。捐多捐少其实不重要，重要的是一份真爱。二十元和二十万都有含金量。我担心的是，雄黄酒能否起到辟邪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