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有一种鸟是没有脚的，它只能一直飞呀飞呀，飞累了，就在风里面睡觉……

    张国荣。他生前的朋友和影迷歌迷，也喜欢唤他哥哥和十仔。但奇怪，我觉得哥哥虽然亲切，却不是很合他。哥哥，有浓浓的江湖侠气，然张国荣却是贵族的、凄艳的、脆弱的。这脆弱，就像夜阑静里遗落在酒廊里的一只酒杯，杯里尚有一汪金黄的残余，但却如夜色中维多利亚港的空气一样寂静和落寞。我于是觉得，叫荣少，似乎更适合他。 

    张国荣的确也是爱酒的。他喜欢以大杯大杯的啤酒勾兑橙汁一饮而尽，很特别。荣少也非常迷恋爵士乐，喜欢搜集黑胶唱片，用他自己的话说是“钟意的东西都好老的啦”。是的，他似乎总比现实迟半拍。我于是相信，他从未完全进入过这个世界。年幼时的张国荣，家境是幸福兼富裕的，后来家道中落，父母离异，荣少的山河从此破碎，以后，他只跟一个家姐最好。 

    荣少演过很多电影，但我愿意永远只记得这部：《阿飞正传》。英文名是《Days of Being wild》。这部电影，与其说是阿飞寻找生母的故事，莫如说就是讲张国荣本人在寻找他永远都寻不到的爱……在这部弥漫着香港60年代浓郁殖民文化气氛的电影里，从头至尾都流动着忧伤的气息，你甚至有时忍不住想伸手触摸在张国荣放荡不羁灵魂背后那种迷人的失落和迷惘……阴暗的街道、模糊的风景、挤逼的空间……在寻找生母的过程中，他就像当初生母拒绝他一样，他也冷酷地拒绝别的女人，最后终被乱枪打死。而至死，阿飞都没有寻到那个具有象征意义的生母。一段Days of Being wild。 

    当年的《阿飞正传》，多亏有了杜可风这个摄影天才。可风。多么动听诗意的名字。杜可风的镜头语言：迷乱。潮湿。分裂。不确定。你几乎很难用文字描述，只能以一种纯意识或音乐的感觉去感受它。因为杜可风的摄影，张国荣在《阿飞正传》里那个忧伤的形象最后成了不可磨灭的经典和符号。这个符号，是某个时代集体忧郁的概括。 

    记得最后一次见张国荣，是他与蔡澜先生在明珠电视做的一个清谈节目。蔡澜当时口衔雪茄，勾兑着一杯杯酒，荣少身穿紧身圆领白T和皮夹克，神情闲散，让人想起美国那个24岁就死了的英俊少年詹姆斯．甸。之后没多久，张国荣就自杀了。 

    香港的文华和半岛酒店，虽然在当地算不得是最豪华的，但却是最有殖民味道的酒店。尤其是酒店的下午茶始终保持着正宗英国下午茶的传统与风情。张国荣是文华酒店的常客。文华的各个空间，都记录了他的流连。他是那么熟悉这里的每一个剪影、每一张地毯、每一把椅子、每一朵百合花，熟悉最后引领他展翅飞翔的天台……五年前的愚人节，张国荣终于像电影阿飞，因害怕被别人拒绝，所以选择了先拒绝别人一样，在文华酒店天台纵身一跃拒绝了这个世界……后来有人说，张国荣选择这样一个日子必定有什么含义。而我相信什么含义也没有，只是，时间到了。一如海明威确信他的时间已到，然后果断地以一把猎枪击碎自己。虽然明天“太阳照样升起”，但已经与他无关。 

    在《阿飞正传》里，荣少有一段百听不厌、催人落泪的对白，他用非常好听的粤语说：“我听别人说，这世界上有一种鸟是没有脚的，它只能一直飞呀飞呀……飞累了，就在风里面睡觉，这种鸟一辈子只能下地一次，那就是它死亡的时候。1960年4月16号下午三点之前的一分钟，你和我在一起，因为你我会记住这一分钟。从现在开始，我们就是一分钟的朋友，这是事实，你改变不了，因为它已经过去了。” 

    是。这一分钟过去了。从此，夜阑静，问有谁共鸣？荣少死后，他那惊世骇俗、程蝶衣式的爱情也浮出了维多利亚海面。同性恋。那又如何？只要真爱。……还是选择四月的某个夜晚罢，再一次聆听，再一次搜寻那些忽明忽暗的斑驳影像，你我，这时只觉有一股冷冷的风，没完没了地吹，它吹，它吹红了吹干了，我们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