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可训:文学最永恒的东西是人情人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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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最永恒的东西是人情人性
於可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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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可训(作家、武汉大学人文社科教授)
陈智富(武汉市文联签约评论家)
武汉大学资深教授於可训自2020年实行“衰年变法”,短短几年间,小说创作成绩斐然,成为“教授作家”的重要代表。事实上,於可训并不是突然写小说的,不存在转型问题,而是重拾文学梦、重回文学场。他具备丰厚充沛的生活阅历与积淀,尊崇内心所往,看重肉身经验,按照中国传统小说的笔法,以史传、传奇、笔记等形式,写出一个个普通人的人情悲欢与世道传奇,构建属于自己的想象空间。
写出独特的肉身经验与感觉
陈智富:於老师,您近年来在《人民文学》《长江文艺》《芳草》《山花》等杂志发表中短篇小说,出版小说集《乡野传奇集》《才女夏娲》《鱼庐记》《祝先生的爱情》《渔人故事集》等,请问您最早的小说创作是在武汉大学毕业不久发表的短篇小说《残雪飘飘的春夜》吗?
於可训:《残雪飘飘的春夜》源于一个真实的故事。我在工厂工作时,有一个幼年丧母的漂亮能干的女同事,经人介绍与一个大学生技术员结婚,她后来发现丈夫另有所爱,就上吊自杀了。这篇小说纯粹是出于个人的有感而发,一个条件本来不错的女孩自寻短见,让人禁不住感叹唏嘘。文学最永恒的东西是人情人性,至于政治、社会、宗教、道德等因素,只有跟人生故事与人的情感水乳交融,才有长久生命力。
陈智富:您的不少小说聚焦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黄梅乡村生活,以永恒的人情人性作为底色,体现一种古朴纯净的古典主义美学。请您谈谈对乡土小说的思考。
於可训:乡土小说有没有空间,不好说。处在革新的时代,鲁迅的乡土小说是以侨居都市的知识青年的特定角度,用启蒙的眼光来回望蛮风陋俗的乡土,把乡村当成野蛮落后陈旧的他者对象予以审视,从而表达启蒙思想。从这个意义来说,鲁迅的乡土小说不是写实的。20世纪三四十年代解放区与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初期的农村题材小说基本是写实的,想象空间相对狭小。新时期以来的乡土文学,也不是严格意义的乡土,而是一种想象的乡土,主要是现代派的艺术实验。过去几十年,城镇化加速推进,早就没有乡土概念。
在我看来,1958年是中国乡村社会的一个分水岭。此前,旧的农耕文明形态还没有伤筋动骨。此后,农村生活全变了。作家所处的那个时代给予他所有的土壤肥料,也培养他所有的肉身心灵、作家所拥有的感觉只能浮现那个时代。一个作家只能属于一个时代,也许理性上能跟上时代,但是感觉上是跟不上时代的。我写很多关于黄梅太白湖的小说,既有写实的部分,有我的童年记忆;也有写意的部分,有我在特定人生状态的艺术想象。
在写作手法上,我采取拼接方式,把解放初期的历史切成切片,放到不同人生中,试图拼接成一个时代的缩影。当然,无奇不传,无传不奇。虽然写普通人生故事,也要讲究传奇性。传奇性不仅在于故事的离奇,更在于一种独特的肉身经验与感觉。一个人的实感只有在特定环境中才是独一无二的。虽然我现在也网上购物,参与到今天的技术化生活,但是我更注重肉身经验。一个生活上有滋有味的人,就会体味自己的过往。一个写作上喜欢琢磨的人,就会用心打磨文字、含蓄地表达。古人讲言有尽而意无穷,作品要给读者更多的琢磨体验。现在一些作品过于宣泄表达,恨不得说干倒尽,不留给自己和别人琢磨的空间,那不是艺术的文学。
陈智富:写作与生活有巨大关联。当今时代,普通人的生活呈现高度同质化的特征,作家如何面对并克服这个问题?
於可训:我的童年时代好玩,每个人都有特点。今天的生活太程式化了,既好玩也不好玩,好玩的是丰富多彩的物质体验,不好玩的是缺乏想象空间。同质化的本质是过于程式化、缺乏想象空间。我爸爸以前在四川生活,四川人在茶馆喝茶的派头都不一样。有人带块豆腐之类的吃食,按照自己的方式去喝茶。现在的咖啡馆奶茶店,都是一样的,完全没有个性,怎么想象有趣的故事呢?
追求有情味的表达与雅俗共赏的效果
陈智富:您的小说有知识分子与民间的双重立场,妥帖相融,给人雅俗共赏的阅读体验。您更在意哪种写作立场?
於可训:我写乡土小说有长性,并不是简单的怀旧,而是怀想保留农耕文明形态的时代中有个性的人物,带有人生命运的一种喟叹吧。我写《才女夏娲》等校园小说,融入了我对国内大学的观察以及在德国讲学经历,想给年轻人的完美主义、理想主义泼点冷水,更想表达人生追求自由而不得的怅惘。《才女夏娲》是源于真实的生活素材。我的一个女博士,有灵气,学问好,应该是前途无量的,却因为恋爱婚姻的波折,把生活搞得一塌糊涂。归根到底,我还是把笔下人物还原成一个普通人。知识分子首先也是一个人,有喜怒哀乐,有困境与荣耀,有纠结与无奈,要如实写出来且好看是很难的。我是一个文化人,基本立场还是人的立场。人生除了生物性地活着,还应有一点为人的精神趣味。我是从中国文化浸染出来的,我的小说创作不管采取何种方式,但追求有情味的表达与雅俗共赏的效果。
陈智富:您的笔触聚焦当下,写了《护工老陈》《才女夏娲》《移民监》等现实主义作品。其中,《移民监》题材很新颖,具有全球化视野,退休后移居海外的老曹沉迷于二手店淘货日用器物,老李在家里挂厅长办公室的牌子,这对亲家最后都选择做义工。故事一针见血地点出海外移民在无聊中寻求寄托的虚空,带有人生的某种隐喻。
於可训:我在加拿大生活过较长时间,闲时散步常碰到不同身份的退休人员,创作《移民监》源于生活的真实,当然有些人物经过适当的虚构。我想写中国人的勤劳,退休了不做事情就不舒服,更想写当代中国移民生活的新变化。当代移民不是被迫背井离乡的,不存在屈辱感,而是以世界公民的心胸择地而居。
陈智富:您的《少年行》《男孩胜利漂流记》《鱼得水变身记》《龟话》《龟箴》《龟证》等作品都是典型的传奇化的儿童小说,表现了独特的童真童趣,别有意趣。您怎么想到写这类儿童小说?
於可训:我喜欢少年时代的生活,我的儿童小说有少年生活的影子。比如,《鱼得水变身记》开篇写,鱼得水去鱼庐摸鱼,头被卡住了,进退两难。我小时候经历过这样的情形。我想,既然卡住了,那就变身吧,变成鱼自由,奇幻的故事就冒出来。《男孩胜利漂流记》,我要试验只有一个人物的小说怎么写,要剥去岳飞传说故事的神性面纱,叙述一个合乎情理的故事,并且生出情味。胜利随着木桶漂流,捞些枯枝搭建棚子,湍飞的鸟儿自然落到木桶上,各种情节是随物赋形的,很有意思。我小时候经历过水灾生活,只要房子没被冲垮,人们还是得在房顶上栖身,把家里的瓶瓶罐罐都吊在屋梁上。用草把子系着木桶丢到水里,过一会提起来就有满满一桶的鳝鱼。我把这样的生活场景写进小说里。一代人自有生存方式,在困苦中也有丰富的情味。
《龟话》《龟箴》《龟证》是我尝试转换写法的作品。文艺界总说历史小说要真实地再现历史。历史本身是不真实的,只是小说家借用历史的环境人物进行艺术想象的空间。黄梅的历史、禅宗的历史正是我写小说的想象空间。但我不喜欢用浅薄的想象去写历史小说。《龟话》采用平铺直叙的方法。《龟箴》则用现代思维写一个古代寒门子弟求官的人生境遇。书生到蔡山玩,巧遇渔民之女,日久生情。渔民赠送上等好龟,助书生到京城求官。结果,书生在京城娶妻,抛弃渔民之女。古代读书人金榜题名,很艰难,一旦有所得,又不得不跟过往告别。这样知识分子的人生故事,无论古今总能引发感慨。《龟证》跟禅宗大有关系。科举入世的故事很平常,我想写一个反向的故事,反映特定时代的人情悲欢。在黄梅的四祖寺有一个花桥亭子,一边写着“放下走”,一边写“莫错过”。俗人要放下俗世去修行,又想功名利禄,这种矛盾心态存在每个人心中。
始终把语言放在首位
陈智富:您的小说语言摆脱学术腔,呈现雅俗共赏的诗性气质。您对小说语言有怎样的要求?
於可训:我写作没耐心,总想用最简洁的文字表达最过瘾的想法,并不想添油加醋。相较故事内容,文学语言更容易打动读者,因为文学语言有自然的音律之美、起承转合的魅力。我的文学创作始终把语言放在首位,为自己而写不会敷衍,只会时刻揣摩遣词造句,力求通顺流畅,直到满意为止。不仅遣词造句,我还特别在意上下文之间、句子与句子之间、字词之间的连接是否顺畅。文字能够传达意思,但是不能完全表达感情,即便表达感情也是一种普遍化的,而不是独特的。语感才能传达文学语言的魅力。小时候,冬天,在火盆边,妈妈带我诵读《古文观止》,培养我对于汉语抑扬顿挫的语感。在写作过程,我要反复诵读,体会换气的感觉,体会悲伤或欢快的情绪。这应该就是语感吧。
陈智富:您在创作中恰到好处地运用黄梅方言,产生独特的地域文化韵味。怎么看待方言写作?
於可训:文字是确定的,但是传达的情感多种多样,其中微妙的情感差异就是靠语调、语气来传达的。文学语言如果只是讲清楚明面上的意思还不够,还要靠语调、语气来传达更复杂微妙的情感。我在小说创作中,适度运用黄梅方言并加以改造,主要是为了增强语气语感。我在写作时发现,如果不用那个方言词语,就没那个味道,因为在普通话中找不到合适的字。比如,讲话时用方言说别人是苕货,给人的感觉是不同的。陌生人这样说是骂人的情绪。好朋友这样说则是表达亲昵的情感。
陈智富:您觉得文学创作灵感和勤奋哪个更重要?
於可训:我以前搞学术研究时,讨厌作家说灵感感觉,现在搞文学创作终于明白灵感感觉重要。小说故事该如何发展,也不应该完全由作者设定。创作真需要灵感感觉,感觉最突出的就是灵感。创作如果没找到感觉,就没法开头。一旦找到感觉,一段话一个细节就自然而然地冒出来,就像水一样哗哗地流淌出来。毫不夸张,我写《鱼庐记》真的没构思,“想生家的鱼庐传了几代人”,第一句话冒出来,文字就这么流淌出来,一个个情节跳出来,一个个情感冒出来,真的很奇妙。渔民要请教书先生,教书先生恰好喜欢吃泥鳅,湖边多泥鳅,教书先生乐意来,各种奇思妙想在脑海里奔涌而出,这是最好的写作状态。
灵感和感觉也不神秘。作家对生活充满兴趣、保持好奇,在某个瞬间感到一种刺激,有强烈的创作冲动,这种感觉可能就是灵感降临。反之,很难感受到灵感降临。就像AI并没有跟现实生活接触,需要借助人的资源输入,所依赖的只是间接经验,就谈不上什么灵感感觉了。优秀作家必须有丰富的生活阅历和深刻的人生感悟,必须在现实生活有直接经验,以及经由直接经验带来独特感受。
陈智富:从短视频到短剧,文艺形态在发生重大变化,文学面临各种娱乐方式的严峻挑战,文学的功用到底是什么?
於可训:用统一的文学理想标准来衡量所有文字的东西是不对的。不是所有文字都可以成为文学,只有那些通过含蓄的文字表达、书写文学形象、传达普遍情感、带来精神愉悦、能品出味道的作品才是真的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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