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文轩:如何让中国文学走进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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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类: 自由典藏 |

如何让中国文学走进世界?
作者:蒋 在
原载: 《中华读书报》2023年9月13日第13版
此次论坛的主题是:让世界了解中国文学。这个主题可以转换为:如何让世界了解中国文学。也可以转换为:什么样的作品可以跨越文化。我不知道我的作品算不算已经“跨越文化”了?
作为还算是幸运的中国作家,我有百余本作品被翻译为40种文字,去了巴黎、伦敦、柏林、纽约、罗马、莫斯科、东京、马德里、开罗、开普敦、德黑兰……它们是怎么做到的?
所以诸位姑妄听之。
我首先要说的一点是:能够穿越时间和空间的,不会是别的,一定是文学性。
文学是有永恒的基本面的——从它诞生的那一刻起,这些基本面就一直存在着。文学要不要变法?当然要,但它的变法应当是在基本面之上的变法。任何一种被命名的事物,都有它的基本性质,我们只能在承认它的基本性质之后,才能谈变法。我常喜欢拿普通事物来喻理。比如,我说椅子:什么叫椅子呢——也就是说,椅子的基本性质是什么呢?
既是文学,就有文学性。
几十年来,我对文学的“伺候”,一直是按我的文学理路来进行的。因为我自认为我对文学的感受,是有文学史的背景的,它们来自于我对经典作品的体悟。我选择了我理解的文学的天道。我更相信20世纪上半叶之前的文学家们对文学的理解。后来世道变了,变得有点凶,有点古怪,“逆反”成了一种时尚,一种深刻的标志,凡已有的一切都是一定要颠覆的。如同布鲁姆在《西方正典》中所说的那样,现在要做的一件事情就是让那些已经死去的欧洲白色男性统统退场。因为,这些男性代表了从前的文学史,他们是西方文学的道统。文学的标准被人为地、强制性地改变了。
但我很怀疑这些新的标准。我的怀疑还因为我看到这些标榜依据“新标准”写作的作品,早已纷纷露出了败落的迹象。这个世界上,有些东西其实是永久存在的,就说上面提到的椅子。我不知道,这个世界什么时候椅子那样的东西就不存在了。也许会吧?
其实,我所持有的并不是什么文学的理想,而只是坚持文学的原旨罢了。
我一直认为:文学与其他东西不一样,我们不可以将它置入进化论的范畴里来论。文学艺术没有经历一个昨天的比前天的好,而今天的又比昨天的好的过程。文学的标准就在那儿,在《诗经》里,在《楚辞》里,在汉赋唐诗宋词元曲里,在《红楼梦》里,在鲁迅、沈从文的作品里,当然也在但丁、莎士比亚、托尔斯泰、契诃夫的作品里,千年暗河,清流潺潺,一脉相承。如果将文学置入进化论的范畴里论,那么,我们就会得出这样一个见解:今天的一个英国剧作家写的作品必须要比莎士比亚写得好——莎士比亚在那么久远的年代就将作品写得那么好了,你,一个今天的英国剧作家,生活在多少年以后的现代,难道还不应该比莎士比亚写得好吗?
文学有文学的边界,就像权力有权力的边界,国家有国家的边界。边界是神圣不可侵犯的。人类数百年、数千年的战争,差不多都与边界纷争有关。古罗马有一种令人尊敬的职业,就是测量土地,确定边界。我们都还记得卡夫卡的《城堡》里那个土地测量员。他在测量城堡的边界,村庄的边界。“土地测量员”是一个具有象征意义的形象。既是文学就必有文学性——恒定不变的品质。我会提醒自己:要时刻明确文学的边界。守住边界,才有可能使你的作品从今天走向明天,走向世界。边界与无疆,大概永远是至高无上的辩证法中一对哲学性范畴。
我要说的第二个话题是:作为小说家,你必须要写一些结结实实的、角度非同寻常甚至刁钻古怪的、美妙绝伦的故事。
我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怎样的小说才算得上是好小说?
从前,我们将语言看得至高无上——语言至上。我对语言非常非常在意。我对自己说,你要对每一个句子负责。但我并不赞成语言至上论——至少在小说这儿。我们显然将语言的功用夸大了。是的,我们讲究语言,可是这样的讲究,只是在我们的母语范畴。如果我的作品翻译成英语、法语、德语、意大利语或日语,你在汉语中追求的那一切——比如神韵、节奏、凝练和所谓韵味,还能丝毫无损地转移吗?
所以,要好好讲故事。那些深刻的题旨,那些栩栩如生的人物,暗含在和活在故事中——所有一切你希冀达到的,其实都离不开一个有品质的故事。
当然,我承认:也许在诗歌这里可以讲“语言至上”。诗歌其实是不能被翻译的。诗歌一旦翻译成另一种语言,那么它原有的韵律、节奏等,基本上都不存在了——翻译诗歌实在是无奈的选择。
世界永远处在运动状态,运动就有事件,而有事件就有故事。故事先于文字而产生。创作故事是一种人类的先天性欲望,而听故事也是一种先天性的欲望——
我们即使一眼就看出了小说与故事的区别,我们还是无法回避一个事实:故事是小说的前身;小说无法彻底摆脱故事;小说必须依赖故事。故事是“小说这种非常复杂肌体中的最高要素”。尽管福斯特从内心希望小说的“最高要素不是故事,而是别的什么东西……是悦耳的旋律,或是对真理的领悟”,但实际上根本做不到,小说还得老老实实地将故事作为自己的基本面。故事是小说的本性之一——本性难改,改了也就不是小说了。
其实,故事就是存在状态的模型,就是存在的写照,而文学既然呈现了存在状态,还有什么比它更深刻更重要的呢?
而结结实实的、富有物质感的故事是经得起翻译的——好故事也一定会被他人认为是好故事的。
让我们记住这个朴素的道理:“一个男孩盘腿坐在墓碑上”,无论翻译成何种语言,这个事实都不可能被改变。
我要说的第三个话题是:文化是民族的,人性是人类的。
深谙小说奥秘的一流小说家,都明白这样一个道理:人性是小说的最后深度。没有如此认识或者说有了如此认识却无法深切了知人性的小说家们,被稍纵即逝的时代风尚、一时名声大作的社会问题、或一些蝇营狗苟的功利性的目的所裹挟,未能进入人性层次,则永远地被定格在了二流、三流的尴尬位置上。
当我们能够始终聚焦于人性又能透彻地理解和精准地把握人性时,我们的作品事实上已经领取了走遍世界的护照。
曹雪芹、陀斯妥耶夫斯基、肖洛霍夫等,都是描写人性的高手。
人性是复杂的,但复杂的人性是不变的,也就是说,人性不会消失或出现新的人性。人性不变——如果变了,不再了,人就不是人了。从前的人性和现在的人性相比有变化吗?
这个世界上有白种人、黄种人、黑种人,但却可能没有白色人种的人性、黄色人种的人性、黑色人种的人性。无论是哪一种人种,就人性而言都是一样的。至今,人类学家、社会学家还未发现有一种人性只属于白色人种,或只属于黑色人种。不同民族的人性自然也是如此相同——无论是哪一个处于不同文化背景之下民族。托尔斯泰《安娜·卡列尼娜》中的俄罗斯人、雨果《九三年》中的法兰西人、歌德《少年维特之烦恼》中的德意志人、《围城》中的中国人,他们各自的文化自然是俄罗斯的、法兰西的、德意志的、中国的,但人性却是人类共有的——他们都是具有同样人性的人。所以这些作品可以畅通无阻地走遍天下。如果一个作家想让自己的作品走向世界——能够跨文化,那么他要做的就是他的笔触要直抵人性的层面——那是通向天边的暗河,你扬帆而下则可行驶到世界上的任何一个地方。
我并不否认文学对人性的净化作用,不然我为什么写作。我早在二十多年前,就这样定义了文学:文学的根本目的就是为人类提供良好的人性基础。现在我只是表达这样一个意思:人性的基本模式,或者说人性的基本维度——爱恨情仇等,是永远不会减少,更不会被消除的,若减少、消除,就会如上所说,人将不人。文学只是让爱恨情仇等基本人性越来越正当,越来越合理,越来越是我们所希望、所向往的。数百年、数千年的文学在很大程度上实现了它的目的,不然我为什么赞美文学?
中华民族曾是一个多灾多难的民族。这块土地曾屡经蹂躏,哀鸿遍地。如今,它日行千里、意气风发,正不分昼夜地创造人间奇迹。它的强劲崛起甚至让还沉睡在从前记忆中的世界感到炫目和不适。我们曾经的遭遇都将或已在转化为文学的财富,并且,这些财富是独特的,而独特是文学存在于世、流播于世的理由。但清醒的中国写作者心里明白:现在话题的重心应当不是“讲中国故事”,而应当是“讲好中国故事”。事实上,既是一个中国作家,他是不可能讲纽约、伦敦、柏林、巴黎、罗马、开普敦、布宜诺斯艾利斯的故事的,他只能讲中国故事——北京的故事、上海的故事、云贵高原的故事或者东北夹皮沟的故事。关键就是——对中国作家而言,对中国文学而言,怎么讲这些比比皆是、犹如钻石一般闪烁光芒的中国故事?
(本文是作者在2023年9月5日于南京举行的“中国文学国际传播论坛”暨“第六届汉学家文学翻译国际研讨会”上的演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