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荒田:说“亲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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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我75岁,不时想及:直系亲人在相同的年龄做了什么?马上记起一张黑白照片:1974年,在家乡县城一家颇有名气的照相馆所拍,如今图像已模糊,但依然被我当成宝贝收藏。那是我家四代人唯一的合照:75岁的祖父,51岁的父亲,26岁的我,6个月大的儿子。我清晰地记得,照相是我提议的,出于家族的历史感。父亲和我骑单车,他的车尾载他的老爸,我的车子在车把后置一藤编小座椅,用来放置儿子。我们兴致勃勃地进城去,先上茶楼,后进照相馆。一切由我做东。家中最年轻的成员自然是中心,一路上,由我和他祖父即我老爸轮流抱或背。最老的大家长,歪着肩膀,缓缓地走在后面。这一年,退休才四年的祖父在小镇的铺子独居。父亲是供销社售货员,我是月薪25元的民办教师。 今天,端详着照片,缅怀带着欣慰。传承的链条上,四代男人都履行责任,制造并抚养后代,让血脉绵延。且想想,人老了,反身看看,没有后人,那绝望是透心的。尽管,枝繁叶茂的原动力不是人的意志,而是自然赋予的人的动物性本能。 拍下照片的年代,改革开放尚未开始,日子并不好过,然而,家里的烟火气何等迷人。亲情可谓中国老百姓最牢靠的纽带。从前如此,在今天更是如此。春节期间,我从微信朋友圈看到一个短视频,题目是《回家》。有心人将种种亲人见面的镜头汇合起来,不是摆拍,而是原汁原味的生活实录。打工的女儿回来了,门外叫一声“妈”。妈妈事先不知道,跑出来时,拖鞋丢了一只,顾不上回头去捡。家里,老头子听到外面有声音,往门口走去。儿子进来,叫声“爸”。老头子搂着五大三粗的儿子,好一阵子才放开。外出打工的父母回家,上小学的孩子在路口等候。等到了,大人蹲下,孩子扑进母亲的怀抱。母子相拥,嚎啕大哭。旁人问哭什么,回答是高兴才这样。感情爆发于刹那,但酝酿了足足一年。我看了好多遍,不知抹了多少回眼泪。人间至情在此。 如果说,爱情发生于“非亲人”之间,开始时双方难免怀疑,过程不乏“假”的因素、表演的因素。那么,亲情与之相反。哪怕外面的世界并不可爱,甚或风雨漫天,虎狼窥视,但家永远是每个人心灵的港湾,熊熊炉火映照着的每一双眸子,都闪着真诚的光。每个人一到家,为入世设的多重防线,瞬间都撤下了。尽管春节的假期,后代从远处近处的城市回家,时间大半消耗于刷手机、串门、打麻将上,但“到家”这一场景是无可替代的,它已囊括并释放了积累良久的牵挂。 不管世事如何变迁,亲情不会变。翻检记忆,亲情一幕幕无不栩栩如生。大年初一,从铺子二楼踏着楼梯下来,在厨房门口大声说“周年旺相”,往我嘴巴塞一块红糖,往我手里塞红包的祖母啊;知青年代,祖母去世,我回到铺子过夜,凌晨吟哦唐诗的祖父啊;我和妻小去国,广九直通车上,汽笛响起,却不愿离开车厢的父亲啊;我一直叫妈叫到74岁,终于不再应答我的母亲啊。至亲的先人都已在地下长眠。可是,只要记忆在,他们就活着,生机勃勃地活着,和垂老、临终的状态截然不同。 梁遇春译自兰姆散文的一段话:“我告诉你伦敦所有的大街傍道全是纯金铺的,最小我懂得一种点金术,能够点化伦敦的泥成金——一种爱在人群中过活的心。”亲情就是这样一种把平凡的人生变为“金”的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