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灵:纸上还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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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潘灵《太平有象》纸上还乡杂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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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作在今天已经成为我的生活方式,这并不意味我是一个与生俱来的书写者。如果没有那在深山峡谷里生活的十几年,我根本不会写作。我现在越来越明白我的写作导师就是我的故乡——那逼仄的,像地球上一丝小小皱纹的地方。
我在城市里生活了几十年,但依然是个生活在城里的乡下人,拥有着根深蒂固的乡下人思维和生活习惯。高歌猛进的现代化、信息化、数字化,也没能改变我,我越来越成为身份清晰的异数。每当夜深人静,我拉上窗帷,将灯红酒绿和纸醉金迷挡在我的世界之外,我的笔尖下就会有大江涌来,群山逼近,一大群灰头土脸的乡亲,就会咧开满嘴黄牙,像老朋友一样把我招呼到他们的世界里去。我惊异地发现,笔已成为我手中的魔法棒,它只要在纸上划动,我的面前就有了活灵活现的故乡。写作几十年,我的朋友们都用上了电脑,他们在键盘上噼噼啪啪,拥有了让我羡慕嫉妒的现代写作速度。我也曾买过电脑,但我坐在电脑屏幕面前,瞬间就变成了白痴。我于是明白了,我不是一个与时俱进的写作者,我不过是一个试图纸上还乡的归人。
我是一个文学的受益者,文学让我的人生有了幸福和愉悦的光泽。因为文学,我跟我周遭的那些活在高楼办公室里的人相比,孤独和不幸都减少了几分。在他们貌似高贵的外表下面,却都藏着故乡的弃儿的惶恐之心。而我却借助笔力,偷偷行进在了回家路上。
我真的要感谢小说,这种虚构的文体,让我能够最真实地活在一个最真实的世界里。没有小说,人间会更虚伪,生活会更假象,我们会更走投无路,会更无处可逃。都说小说是假的,但没有小说世界,世界就会是小说,而且是荒诞小说。我说我是文学的受益者,是因为文学让我明白,我的写作要有态度和立场,那就是要自觉地站在弱者一边。因为,好的写作者都是弱者。站在弱者一边,就是站在自己这一边。作家不要试图把自己打扮成精神的拯救者,那些以强者面孔出现的写作者都是幼稚和可笑的。卡夫卡说:“事实上,作家总要比社会上的普通人小得多,弱得多。因此,他对人世间生活的艰辛比其他人感受得更深切,更强烈。对他本人来说,他的歌唱只是一种呼喊。艺术对于艺术家来说是一种痛苦,通过这个痛苦,他使自己得到解放,去忍受新的痛苦。他不是巨人,而只是生活这个牢笼里或多或少色彩斑斓的鸟。”作家要做的事,就是感受生活,承受生活,继而呈现生活。
在我的文学世界里,总有一种叫乡愁的情愫萦绕。有文学评论家说我正试图营造一种“杜鹃啼血似的中国式乡愁”。其实,我在创作中并不存有这种壮烈感,我不过就是为了归去。归而不得,所以愁罢了。我不否认我在书写乡愁,但我的小说却不是乡土小说。那些以为我的小说是乡土小说的人,要么误读了我,要么抬举了我。乡土小说是从乡土里长出来的,就像禾苗和生生不息的草木。我的写作在乡土之外,是在钢筋水泥的丛林里的引颈回望。充其量,它只是乡愁的乌托邦。
每一个作家,他都有一个精神的原乡,一块出入自由的写作根据地,那是他可以放飞自我,任由才华徜徉的天地。从某种意义上说,每个作家都是地方性作家,文学从来都有地方色彩,这种色彩是从土地里生长出来的个性。小说是应该本土化的,中国人讲中国故事,理所当然。我的本土化,说的是小说的内核,在形式和方法上,一个作家当然要向世界开放自己,在方法和技能上博采众家之长。从上世纪开始,小说就是一种革命性的文体。
今天,我们每一个成熟的小说家都清楚,当代小说早已跟传统小说厘清了界限。我们不难看出,在我们的乡土小说中,也具有了世界性的意义。
我一直努力,寻找一种更为诗性的小说表达,这是我这些年迷恋上乡愁的原因,作为一个故乡的放逐者,都有一种精神上的漂泊感。除此,那种肉体在都市里行走,灵魂却在故乡漫游的分裂感,让我把小说写作当成了一剂药方。从这个意义上讲,写作的过程,于我就是疗伤。我写作,还有一个秘密的动力,那就是回到我的族群中去。
我是一个出生在汉民族为主体的地方的仲家人,是布依民族。我在故乡生活的十几年,从来没有感觉我与周遭那些汉民族兄弟有什么不同,我和他们一样,有共同的习惯和风俗,过同样的节庆,吃同样的饭菜,穿同样的衣服,只有在填一些个人信息表格的时候,人家填“汉”,我写“布依”。直到我离开故乡后,却越来越认同了自己的少数民族身份。通过写作,我发现我的基因中存有我民族的文化密码,它被写作唤醒,让我的写作跟汉民族作家有了不同。每个民族的书写者,他们都有寻根欲望,像我这样,不知哪朝哪代与自己族群脱单的人,能不能通过写作,找到自己的根性,从精神上皈依那遥远的部落,这,是否也算另一种还乡?
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时令已近新春,春风又度,辞旧迎新,我在此祝福那些与这本《太平有象》小说集相遇的读者虎年好运,生活虎虎有生气,事业如虎添翼!大音希声,大象无形,太平有象,万物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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