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眠组成我们每个人至少1/3的人生。人为什么会做梦?不同的人睡眠模式有怎样的不同?睡眠不足又会有怎样的急性及慢性危害?在现代社会,苦于睡眠问题的人很多,但人们对它的认识仍然存在误区。本书作者盖伊·勒施齐纳是一名睡眠科医生,他治疗一位失眠患者的案列将为你解答相关疑惑,其中,最重要的一点是:别小看睡眠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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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走进我的诊室时,克莱儿就已经病了,虽然看起来不像。表面上,她衣着整洁,50出头,身材苗条,相当漂亮。她的样子就像许多成功富有的女性,大踏步走在伦敦桥附近的街上,多走几步就能到金融城。但过去五年里,她却被失眠折磨得筋疲力尽。
她的睡眠是在接近更年期时开始恶化的,但在她心里,促成失眠的直接原因很清楚:“在家照顾孩子15年之后,我决定重返职场。失眠的部分原因,是50岁的我急切地想在职场证明自己。我其实薪酬很低,但责任很重。我肩负着一项使命,就是证明自己配得上这份工作,是有价值的人。”
听起来,为了给人留下好印象,她像是给自己施加了巨大的压力,不仅如此,她还要为加薪斗争。“在更年期开始前,我的睡眠就不好了,但那时我只是对自己说:‘我睡不好觉,夜里会醒。我只是睡眠不好而已。’但白天我还是能工作的。”
然而工作上的事似乎把她推到了崩溃的边缘。“这下我再也睡不着了。我知道这听起来很荒谬,但我真的感觉有大约一年的时间,我的深度睡眠少到了无法正常生活的地步。”我又问了她在那段时间的睡眠模式,她说:“我还是会上床躺下,但是一走上楼梯,我就开始恐慌了。我知道前面会有什么。接着我的心跳开始加快。还没到惊恐发作的地步,但我能感到肾上腺素在全身流动。”
对上床睡觉这一过程的焦虑成了一个自我实现的预言:她越是害怕自己难以入睡,就越是给失眠问题火上浇油。克莱儿接着说:“我在床上一躺两小时,然后知道这样是睡不着的。于是我就起来,下楼给自己泡一杯花草茶,在厨房里走几圈,让灯光一直保持很暗,然后再上楼试着入睡。”但睡眠总是遥不可及,这种痛苦对她的身体和情绪都造成了伤害。
“我开始觉得烦躁。有时我会叫醒丈夫,哭得几乎歇斯底里——我很讨厌自己这样。他总是特别温柔,尽力让我平静下来。他总是说出最贴心的话,真不简单。到天快亮时,我大概能在半梦半醒间很浅地睡上一会儿,醒来时觉得昏昏沉沉。”
从这时起,她就慢慢坠向了无底的深渊。缺乏睡眠使她在工作中更难达到自己的要求,这进一步加重了她的焦虑,也使睡眠变得更难企及。“然后我就精神崩溃了。”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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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眠者在半夜醒来,看举世皆睡我独醒,这种孤寂真是无以复加。克莱儿有写睡眠日记,她写道:“别的家里人都睡着了,而我只有绝望,因为我已经试了许多法子,但每天夜里我还是会下到这里(起居室)。这感觉太寂寞了,好像永无尽头。”
但其实她并不孤单,绝对不是,因为失眠的普遍超乎想象。如果你也像克莱儿一样觉得难以入睡、入睡后容易醒来或醒来后感觉睡得很差,那你就是这个巨大群体中的一员。失眠是最常见的一种睡眠障碍,患者人数远超其他。成年人中,约有1/3自述过睡眠不佳的情况;1/10长期失眠进而造成睡眠体验持续低下,也在白天造成各种后果,如疲倦、易怒、注意力难以集中、缺乏动力等等。但失眠不仅是一种医学病况,它还是一种症状,可能体现了甲状腺亢进这样的医学问题,也可能是服药的后果。失眠可能是多种精神障碍的表现,如焦虑、抑郁或双相情感障碍。实际上,失眠患者中有一半都诊断出了精神疾病(不过这也说明另一半没有)。即使背后没有其他潜在问题,“失眠”本身作为一种医学障碍也是一个“口袋”术语。它包含不同的类型,而说来奇怪,并不是每个失眠患者都缺乏睡眠。
对有些人而言,他们睡眠不好的体验得不到证据的支持。我很少会带失眠患者进睡眠实验室。如果你在家就睡得不好,那么在身上贴了电极、躺到陌生的床上、知道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在受到记录和分析后,你肯定更难入睡。不过,如果需要了解患者失眠的原因,或者怀疑他们还有别种睡眠障碍,我还是会让他们在医院住一夜。
有一种情况非常普遍:当我在睡眠监测之后见到患者,问他们睡得如何时,他们会说:“那晚睡得特别糟。”但是查看监测结果时,我们却会发现结果显示睡眠质量很好:至少七个小时,中间有大量深度睡眠——虽然面前的患者还是一口咬定自己只睡了一两个小时。这类失眠被称为“睡眠状态感知障碍”(SSM)或“矛盾性失眠”,它或许可以解释为什么失眠患者和正常睡眠者的睡眠监测之间会有巨大的重叠。这样说的人,他们体验睡眠的方式与常人不同。或许他们的睡眠质量确实不好,但这一点无法用标准的睡眠监测技术“多导睡眠图”(PSG)来衡量。或者原因可能只不过是:在正常睡眠中人也常会短暂醒转,但脑会将这些醒转的时刻填补,当作睡眠的一部分;但上述类型失眠的患者却会把这些时刻当作清醒,而不是睡眠监测所显示的深度睡眠。
还有一类失眠者,他们的睡眠可能支离破碎,每晚中断数次,但他们的睡眠总量仍在正常水平。即使是那些睡眠总长较短的人,深度睡眠量可能也是正常的,而深度睡眠正是对身体和精神的恢复最重要的睡眠阶段。
但对克莱儿这样的重度失眠者,还是有明确的证据显示他们的睡眠时间确实很短,有时每晚只有短短几个小时。在这些睡眠时间很短的人身上,我们也清楚地看到了压力的生理指标,即所谓的“过度唤起”。神经的悸动、飞快的心跳、全副戒备的状态、激动或警惕的感觉,这些都是过度唤起的特征。人承受压力时,多种神经递质和激素就会产生作用。应激或焦虑的状态会激发体内的多种系统,造成皮质醇、肾上腺素和去甲肾上腺素水平升高。在失眠患者、主要是睡眠时间较短的那些人身上研究这些系统,我们发现他们的尿液中上述激素的分解产物有所增多。此类失眠者也显示出“过度唤起状态”的其他特征:夜间心跳加速,耗氧量升高(说明代谢速率升高),瞳孔变大——这又是交感神经系统活动增强的表现,而交感神经系统又负责调节“恐惧——战斗——逃跑”反应。重要的是,这些变化在“睡眠充足”的失眠者身上是看不到的。
3
到我见克莱儿时,她已经诊断出了焦虑和抑郁。她因为精神问题去看了医生,在试了一圈药之后,终于找到了一种效果很好的抗抑郁药。“好像是我们试的第四种药吧,一下子产生了很好的效果。短短几周,我的感觉就好多了。我的睡眠并没有自动变好,但心境改善了太多。就像是拨开了乌云。我一下子意识到20年前我生孩子时就多少有些抑郁了。这药改变了一切。”
虽然找对了药,但她的焦虑和抑郁依然存在,睡眠也依然糟糕。她参加了几种专门针对睡眠的新药试验,其中一些产生了短暂疗效,但接着就消失了。另一些加剧了她原本轻微的不宁腿综合征,不幸地使她的病情更添复杂。她还尝试了名为“接纳与承诺疗法”(ACT)的心理治疗,其核心是教导患者接纳乃至拥抱自己的失眠,由此减轻缺觉造成的压力感,但它对克莱儿毫无作用。
在精神崩溃之后,她的失眠又持续了一年。现在她每晚10点筋疲力尽地上床,但刚一躺到床上,她说自己就又会产生那种熟悉的警觉反应,失去那个通向睡眠的开关。睡眠之于她,就仿佛竿子吊着的胡萝卜之于驴子,每每仿佛就要够到,却又总是从眼前溜走。她会先在床上躺三四个小时等待睡意,最后又总是放弃,起床下楼。到了凌晨三四点,连续清醒20多个小时带来的疲惫压倒了静脉和脑部奔涌的肾上腺素和皮质醇,她终于睡着了。但到了早晨六七点她又会醒来,根本用不着闹钟。
在和克莱儿讨论针对她的长期失眠的治疗选项时,我们率先采取“失眠的认知行为疗法”(CBTi),避免进一步增加药物。她的疗效非常显著。开始CBTi几周后,我们又见了一次面。她坦言:“起初我很怀疑,因为我已经试了那么多法子都不见效。我一心想靠药物帮忙,而不相信任何人能帮到我。”现在她已经见了两次睡眠治疗师,正严格遵循CBTi项目的计划。她现在每天卧床的时间不超过7个小时。
“我每天都要数着分钟才能撑到11点,因为困到不行,不躺下太难了。我就等啊等。我有留放松时间。我花一个小时泡浴缸、点蜡烛。每天早晨6点闹钟一响,我必须立刻起床。然后我直接下楼坐着,心里有点可怜自己。我每天严格遵守这套作息,坚持了三个礼拜。然后我就越来越好、越来越好了。我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我能睡着了。控制睡眠的开关看来是又回来了!”
情况简直好到令人难以置信。我和那位睡眠治疗师都很谨慎,不想过于乐观。但克莱儿的感觉如同脱胎换骨,她说:“我已经快不记得多久都没感到过这么像个人了,这么精力充沛,思想集中。我对现在的生活感到非常兴奋。”虽然我有所保留,但克莱儿又接受了三个月严格的CBTi治疗,其间她的失眠始终受到控制。随着睡眠的改善,她的不宁腿综合征也减轻了。
但接下去的几个月又生坎坷。不知什么原因,她的焦虑突然复发,睡眠也再度变差。她把原因归结为在睡眠治疗项目中自律不足,我却不怎么相信。我认为这还是因为她对自己期望过高的缘故,她想对周围的一切担起责任,不愿接受自己无法控制生活的方方面面。我给她增加了抗抑郁、抗焦虑药物的剂量,还建议她再找一位临床心理医师治疗她的心理问题。接着,缓慢而确定地,她变好了。在那位临床心理医生的帮助下,她认清了是自己的行为和思维模式将她置于了不必要的压力之下,而压力正是她自己创造的,是她对自己的生活和成就产生了负面想法。通过认清这些破坏性的思维过程,她学会了减轻那些生活琐事引起的情绪后果,使它们不致像之前那样诱发沉重的压力。在我们第一次见面后大概九个月,我又和克莱儿谈了一次。她告诉我她感觉“好极了”。五年来,她第一次感觉自己变正常了。
问任何一个失眠者,睡眠对他意味着什么,你立刻会明白睡眠的重要性。睡眠影响着我们清醒时的生活的方方面面:心境、精力水平、认知、记忆、免疫系统、新陈代谢、胃口、焦虑水平等等。睡眠还影响着我们和周围的每一个人、乃至和自己的关系。正如克莱儿所说:“睡眠改变一切,没有了它,没人能正常生活。你可以稍微试试,到后来整个人都会罢工。我那几年就感觉我的身体和脑子都罢工了。而睡眠恢复后,我一下子又完全开工啦。”
(《脑子不会好好睡:睡眠科医生的奇妙物语》[英]盖伊·勒施齐纳/著,高天羽/译,理想国·台海出版社2021年7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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