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烟火的张力中,
诘问、思辨、不断挖掘人性
——钟红明与王安忆就长篇小说《一把刀,千个字》展开对谈
作者:王安忆 钟红明
原载:《文汇报》2021年1月23日第8版
王安忆的长篇《一把刀,千个字》在2 0 2
0年第5期《收获》发表后,在年底的多个文学榜评选中屡屡获奖,并夺得《收获》年度榜长篇榜首。评论家张新颖这样评价这部小说:“王安忆真诚而锐利地来叩问、思考、辨证、描述,在革命、理想、信仰与油盐酱醋、请客吃饭、人间烟火的张力中推进叙述,一个字一个字地写出历史、时代、个人的难以化解的纠结和持久的创伤,由此成就的这部作品,不仅再次证明她创造力的历久弥新,也向虚浮嘈杂的现实提示文学铭刻的庄重和深沉。”
为此,本报特邀《收获》副主编、小说责编钟红明与王安忆就长篇文本展开对谈,试图用1
2问勾勒其间的“庄重和深沉”。以下“王”为王安忆,“钟”为钟红明。
——编者
小说点评
柴米油盐承载着日常生活难以被大历史撼动的恒定性,却又始终深深扎根于大历史。经由一个人在历史中的成长,“刀”与“字”之间的张力,也打通了庖厨与刀笔两个不同的启蒙世界,两种不同的立世选择。
——选自刘欣玥《世上或有不散的筵席》
“小说是一个民族的秘史”,读王安忆的小说,总是能想起巴尔扎克的这句话。事实上,小说中的每个细节,像历史褶皱处的一粒粒砂,你知道它们是真实存在过的,只不过,王安忆对它们重新进行了排列组合,虚构成一个小说世界。那些被正史一笔带过的人事,在这里得到还原,还原成人间烟火。
——选自吴言《烟火处的悲悯》
王安忆在这部小说中继续拓展她的文学边界,在上海石库门弄堂的亭子间打下桩脚,然后向着扬州、东北、美国延伸,但是镜头的转换,仅仅获得几处浪漫的抒情,而每到一处,那片阴影或者所正在编织中的阴影也随之而至,让人稍有喘气但随即近乎窒息。
——选自沈嘉禄《淮扬菜只是一个引子,“人的命运”却给人极大的阅读体验》
一、标题
钟:多年前您曾说起,“题目其实指示着彼岸,当彼岸太远或者太渺茫的时候,需要有一个引渡,经过曲折的道路,它终会浮现在天际线处。”不知道这部长篇何时被命名?当我第一眼看见“一把刀”与“千个字”并置,觉得“千个字”不止是个园的竹子,像用文字铺陈的图卷。
王:这题目确实是在动笔之前决定的,它起到圈地的作用,在一片模糊中划下了边界。字面上看,“一把刀”是指扬州三把刀中的一把,菜刀;“千个字”则来自个园,“月映竹成千个字”,替这位淮扬大厨绘一幅背景。倘若揭去现成的图像,携带一点“私货”,且是另一幅,那就是一刀剁下,四溅起来的不是火花,而是“字”。我曾经设计,故事到末尾,让主人公有一番倾述,竹筒倒豆子一般。问题是倒给哪一个?或者是旧金山唐人街的台山老板,最初收留他的那位,或者大西洋城的倩西,总之,这个人不在至亲和夙怨,应在陌路,疏阔的人世里,他说他的,他听他的,说和听的完全可能不是一回事。切肤的痛楚,一旦付诸语言,立马远开十万八千里。可是,再回旧金山仿佛理由不足,我又不愿意旁生枝节,多出赘笔;去倩西处算是顺道,临到跟前却王顾左右而言他。结果,终了,是向着钢厂旧址的行车轨道,虚空茫然中的招娣,溅出一泓热泪。
二、契机
钟:小说从纽约法拉盛写起,我以为契机与您2016年曾在纽约访学相关,看了自序,才知念头起于1970年代末您在《儿童时代》做夏令营采访时的见闻。小说里夏令营的部分是陈诚人生转折的关键。一部作品的写作契机也许埋得很早,最后框架成型的因素却是多种。
王:一切都还是从人物出发,重要的是要为人物找环境,就像《匿名》里的失忆者,放他到哪里。这地方找不到,人物就活动不起来,一直蛰伏在胚胎状态,找到地方,好像种子着床,自然就生长起来。“伤痕”中人,早已变了物种,我又不善穿越,总是意在常态。法拉盛打开一个新维度,依然是你我他,又不是你我他,仿佛时间滞留,其实是相对论的概念,要回到时间起源,混沌世界,就让他到那里去吧,疗伤也罢,了断也罢,破了结痂再从头也是个出路,就看他造化了,总之一句话,活下去。活着活着,事情来了,前史后事,一股脑儿扑面而上,因法拉盛不是世外,而是个大红尘,世内的世内,这正是小说的世道,于是,一拍案,就是它了!
三、名字
钟:小说里主要人物的名字可谓极简,往往就以人物关系称呼,“陈诚”是随手拈来,他被叫做弟弟、兔子,父亲参加革命后改名杨帆,放弃了祖姓,甚至不再习惯故乡扬州……这是有意的“匿名”化吗?
王:可能是向来的习惯。给人物起名我是相当谨慎的,因读小说常常被繁多的人名搞糊涂,所以更提醒了自己。我是这样设计的,能不用名字就不用名字,比如“三恋”,比如《酒徒》,最近的是《匿名》,这是第一步;其次,能用别称的就用别称,比如《荒山之恋》里的“金谷巷女孩”,《米尼》里的“平头”,《酒徒》里的那个“小什么”,《长恨歌》的康明逊虽是大名,但叫得多的是“毛毛娘舅”;第三,或者,用乳名,《妙妙》的“妙妙”,《天香》里的“小绸““戥子”,《我爱比尔》的“阿三”,我觉得乳名最有生气,因是爸爸妈妈叫的,里面有血脉和养育;最后,实在混不过去了,只能用大名,有一些是有意图的,比如“杨帆”就是,看得出时代,《富萍》的“富萍”,有地域的气息,江北那一带的女孩就取这样的名字,有一点乡艳,《长恨歌》里的王琦瑶则是城市之光底下市井人家的碧玉;另有一些则是最无意蕴最普遍,大街上一喊无数人回头,比如“师师”的原名“师蓓蒂”,我们小学就有个“蓓蒂”。那厨子我真想不出像他的名字,不是形象不明,而是觉得他一定有个好名字,只是不得知。文学有时候也像科学,重在发现。于是,只得混叫了。
四、身份
钟:一般小说探讨身份,寻找父系母系确认血脉与勾连。而对于陈诚,对于法拉盛众多的人,却是主动割断、抛弃了既往,为了重生。在自序里您使用“海量的匿名”来形容。那么,“隐匿”是否也是小说动机的一部分?
王:法拉盛的“隐匿”,不是形而上的,就是“形”。我第一次去那里,便被吸引住了,身前身后的人脸,都有故事,有的找得到范本,比如林语堂的“唐人街”,比如白先勇的“谪仙记”;比如聂华苓“桑青与桃红”;中国改革开放。还有的找不到范本,原始性的,单是看那写字楼电梯间里的招牌,不知道有多少故事的头尾:律所,牙科,相术,婚姻介绍,移民咨询,房屋中介,货币兑换。至于门面后的隐情,完全摸不着头脑了。哈金写过法拉盛,如一贯撰写用的是英文,但似乎是第一次,自己翻译成中文,国内应该有发行。从法拉盛图书馆借出看了,觉得有意思,单不过冰山一角,还有得写呢!
五、地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