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实秋写吃的文字,令人垂涎欲滴中领悟生活的智慧,甚至感悟人生的意义,他是把吃写到化境的散文大师。他说:“人吃,是为了活着;人活着,不是为了吃。”(《雅舍谈吃》,作家出版社2019年1月第一版,下同)我坚信梁先生是一个地道的美食家,他那些“吃的经验”如若不是亲身体味,是写不出来的,而且,他不但善吃,还能烹饪美食。
梁先生是个“吃贯中西”的人,他吃过中国传统名菜火腿、醋熘鱼、锅烧鸡、狮子头,还吃过美国的热狗,喝过康乃馨牛奶;他在北平(今北京)的小巷里喝豆汁吃油条,在美国排队吃自助餐,他应该是一位最理解吃也最会吃的先生。
梁先生吃过的一些菜,于我而言闻所未闻,如《糟蒸鸭肝》:“所谓糟蒸鸭肝,精选上好鸭肝,大小合度,剔洗干净,以酒糟蒸熟。妙在汤不浑濯而味浓,而且色泽鲜美。”《爆双脆》:“所谓双脆,是鸭胗和羊肚儿”,特点是“吃在嘴里韧中带脆”。一册《雅舍谈吃》里,直接以菜名入题即达63篇,不但介绍菜的用料和烹饪方法,还纠正一些误解:“西施舌属于贝类,似蛏而小,似蛤而长,并不是蚌。”缘起郁达夫的《闽小记》说,西施舌“指蚌而言”,先生对吃的钻研已入细微之处,恐怕一些烹饪大师也难望其项背。
梁先生对做菜研究很深。他说:“醋熘鱼当然是汁里加醋,但不宜加多,可以加少许酱油,也不能多加。”狮子头的秘诀是“多切少斩”;瓦块鱼的真相是:“一块块炸黄了的鱼,微微弯卷作瓦片形,故以为名。”“锅烧鸡用小嫩鸡,北平俗称‘桶子鸡’,疑为‘童子鸡’之讹。”芙蓉鸡片的烹调秘方是:“取鸡脯肉,细切细斩,使成泥。然后以蛋白搅和之,搅到融和成为一体,略无渣滓,入温油锅中摊成一片片状。片要大而薄,薄而不碎,熟而不焦。”梁先生有多种方法吃鲍鱼:红烧、凉拌、烩羹,只求“异香满室”。
先生写吃,亦然形成一部“梁氏菜谱”,据说不少主妇就是看着他的小品文做饭的。但梁先生其实不仅仅是写吃,他骨子透出的是博大精深的饮食文化,即使是非常短小的篇什,都透出一股浓浓的“文化味”。他不承认自己对饮食文化有研究,只是认为“只因我连续吃了八十多年,没间断。”可是连续吃了八十多年的人比比皆是,写出如此奇妙文字者凤毛麟角。关于吃的文化,先生引出《朱子语录》:“问:‘饮食之间,孰为天理,孰为人欲?’曰:‘饮食者,天理也;要求美味,人欲也。学者须是革尽人欲,复尽天理,方始是学。’”他其实怀着一颗平常心写吃:“我以为要求美味固是人欲,然而何曾有背于天理?如果天理不包括美味的要求在内,上天生人,在舌头上为什么要生那么多的味蕾?”他写吃的目的是:“偶因怀乡,谈美味以寄兴;聊为快意,过屠门而大嚼。”
吃“两做鱼”他想到的是《诗经·陈风》:“岂其食鱼,必河之鲂?”“岂其食鱼,必河之鲤?”他考证《本草纲目》:“鲂鱼处处有之。”以为鲂和鲤是中国很普遍的食材,是古人的家常菜,而鲤鱼以黄河所产最佳。“炝青蛤”缘起《梦溪笔谈》;“生炒鳝鱼丝”源头在《山海经·北山经》中,更被《颜氏家训·归心》所载;“水晶虾饼”之材料最早可考《尔雅翼》;“煎馄饨”宋人程大昌在《演繁露》里就说得很清楚;吃莲子他想到《古乐府·子夜夏歌》:“乘月采芙蓉,夜夜得莲子。”吃鲍鱼先生想到《史记·秦始皇本纪》:“会暑,上辒车臭,乃诏从宫,令车载一石鲍鱼,以乱其臭。”说到笋,先生更是引经据典,说尽了食笋的好处。中国人好吃笋,《诗经·大雅·韩奕》说:“其簌维何,维笋维蒲。”《唐书百官志》也说:“司竹监掌植竹苇,岁以笋供尚食。”古代有专门管理种笋的官员。笋在历史上是不可多得的美味,苏东坡初到黄州即写诗称道竹笋“好竹连山觉笋香”,提倡“餐餐笋煮肉”。在《笋》这篇散文中,梁先生还提到杜甫的《发秦州》,其“密竹复冬笋”句,引出“冬笋不生在地面,冬笋是藏在土里”的话题,指出冬笋这种食材的稀少难得。
先生对吃是有深悟的。他说:“然而讲究起吃来,这其中有艺术,又有科学,要天才,还要经验,尽毕生之力恐怕未必能穷其奥妙。”中国人最讲究吃,“是世界第一”,吃得精其实还不算本事,酸甜苦辣五味调和才算真正的“食客”。中国人的吃相在古代其实很文雅,“食不厌精,烩不厌细”;“割不正不食”,“席不正不食”,因此有了独特的“餐桌礼仪”。但先生不主张吃饭过于重视礼节,“人生贵适意,在环境许可的时候不妨稍为放肆一点。吃饭而能充分享受,没有什么太多礼法的约束,细嚼慢咽,或风卷残云,均无不可,吃的时候怡然自得,吃完之后抹抹嘴鼓腹而游,像这样的乐事并不常见。”这些文字透出温暖,暴露出作者随和可爱的性格。
梁实秋在《饮酒》一文中说:“酒实在是妙。几杯落肚之后就会觉得飘飘然、醺醺然。”文中说到酒的发明历史,包括酒的礼仪,提倡“花看半开,酒饮微醺”。这其实也是先生对整个饮食文化的见解,他是一个真正的美食家:吃完每一餐,总有文字公诸于世,吃的智慧与哲理,流淌在这些趣味盎然的文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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