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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书可以超越体裁,这样的作品定义了文学,也让文学获得新生。同样,有时放弃对市场和评论的迎合、对新意和主题的追求,反而成为一种优势。
如果列举十年来最受关注的美国新作家,大卫·范恩是一个无法被绕过的名字。在出版第一部小说集《一个自杀者的传说》之后,他便被评为美国文学的新声之一。事实上,大卫·范恩也是我这几年来最喜欢的英语作家,我对他长篇小说《驯鹿岛》(Caribou Island)的喜爱,甚至超过了他成名作中最著名的中篇《苏宽岛》。
《驯鹿岛》和《苏宽岛》一样,都把故事背景设立在阿拉斯加,都写极端自然环境下趋于崩溃的人。这让人想起大卫·范恩的前辈:理查德·福特写美国西部的希望与绝望,海明威在《乞力马扎罗的雪》里让作家终于病逝于非洲,科马克·麦卡锡作品里的荒凉大地,成为他最具代表性的标志之一,而他的《血色子午线》,也是对大卫·范恩影响最深的一部作品。
在大卫·范恩身上,可以清晰地看见美国文学的脉络。他像构建约克纳帕塔法的福克纳一样,用更精简克制的语言,在两部作品里反复描写阿拉斯加的湖泊、森林和鲑鱼。大卫·范恩曾在采访中谈到,自然写作是美国文学中最久远的命题,不管纽约的出版商怎么看,在美国文学传统中,自然写作都比城市写作重要得多。这或许解释了大卫·范恩如今得到评论界重视的原因之一:在移民、身份、性别等内容成为英语写作的主流之后,大卫·范恩回到了那个被忘却了一段时间、又在近年来复兴的主题。
自然写作的复兴,是欧美文学界不能被忽视的一股潮流。几年来,无论在虚构还是非虚构写作中,都能看到更多自然写作的身影:欧美作家写阿拉斯加,写鹰,写穿越欧洲大陆的风,写西西里的柠檬。传统回到当下,非常新鲜。
除了写自然,大卫·范恩也因其叙事手法而被注意。《一个自杀者的传说》由六个独立的故事组成,每个故事都以自己的方式,指向主角最终的结局。它们之间甚至是矛盾的,有的是主角逝世之后发生的事,有的故事里,主角还没有离去。《驯鹿岛》也是如此:大卫·范恩单独讲述每一个人物的故事,并最终将其串联成一个完整的悲剧。在《巴黎评论》的访谈里,大卫·范恩这样解释自己转换叙事视角的原因:“我需要把每一个人物的生活都放进小说中。我需要展现他们如何看待、如何经历这个故事。当我构思一部小说时,用什么人称并不是很关键。”
这让我想到拥有类似理念的英国作家盖伊·古那拉特纳。他有关伦敦的小说《疯狂愤怒之城》(Our Mad and Furious City),被评论比作由不同叙事声音构成的复调音乐。在《卫报》里,盖伊·古那拉特纳强调了多重叙事声音的重要性:“对于一些人来说,伦敦是冷漠的城市。它充满纷争,充满割裂。但有时,这种不协调中存在着某种必然。伦敦由许多部分组成。单一的声音,无法体现这些方言、历史和文化的复杂性。”
2018年,盖伊·古那拉特纳以处女作入围布克奖长名单。新作家、处女作,在布克奖的名单上并不罕见。2016年的布克奖提名中,没有伊恩·麦克尤恩、朱利安·巴恩斯这样的知名作家,却有四部处女作。当年的布克奖主席评价说,这个长名单值得尊敬,是因为我们既能看见颇具名望的作家,也能看见初来的新人,他们的作品有着同样的活力和影响力。当然,在迎来越来越多青年文学奖、首作奖的当下,对新作家的重视,不能被视为布克奖的特别之处。它更值得被注意的一点在于,有别于大多数严肃文学奖项,布克奖愿意对类型小说、图像小说给予认可。2016年,犯罪小说《他的血腥计划》入围布克奖,被认为改写了文学界对犯罪小说的定义;2018年,漫画《塞布丽娜》出现在布克奖的提名中,漫画的文学性,终于得到英语界最高文学奖项的肯定。
文学奖项本身的突破,对文学创作的突破尤为重要。在当下的美国,一个没有出版经历、没有名气的新作者,很难拥有上升的通道。向文学期刊自由投稿的成功率令人存疑,而如果直接找到出版商,也很有可能被拒绝。通过文学代理人来出版作品,已经在美国成为常态,无论知名与否,作家都倾向于让文学代理人接手,将作品推介给出版商,并从中抽成。这个系统发展得非常成熟,对于畅销小说作者或者知名作者来说,文学代理的模式可以节省大量跟出版商沟通的时间,但面对作品更为严肃的新作者时,文学代理人容易因为看不到盈利希望而放弃。
在这种背景下,关注新作者,已经成为文学奖项的某种责任,而事实上,大卫·范恩的出版经历,正印证了这一现状。《一个自杀者的传说》完成于大卫·范恩29岁时,他试图向文学代理人介绍这部小说集,但没有人愿意将之卖给出版商。十余年后,大卫·范恩把作品投给了格蕾丝·佩雷小说奖。作品获奖后,先后由几家出版社出版,并陆续获得更多国际文学奖项,成为数十个“年度最佳图书”名单上的一员。有类似经历的,还有曾两次入围布克奖的黛博拉·利维,她曾因为小说“对于市场来说太过文学性”而找不到出版商,可见推广作品之难。
好在无论是文学奖还是评论界,对新的作者和写作方式,都是包容的。甚至可以说,英语文学奖和评论界对于“新”几乎有一种偏爱,比如获得科斯塔图书奖、入围布克奖的“90后”爱尔兰作家莎莉·鲁尼,得到的关注便比其他入围者要多出许多。同样,虽然“那不勒斯四部曲”的作者埃莱娜·费兰特一直拒绝透露真实身份,但其本意——避免作者身份对作品评价的影响——似乎造成了完全相反的结果:作者的刻意匿名,反而成为被关注之处,匿名也是一种新意。
当然,“那不勒斯四部曲”并非因为作者的匿名而获得世界级的好评。许多评论都认为,“那不勒斯四部曲”里对女性身份的探索之深,超越了绝大多数当代作品。从童年、青春期,再到中年和老年,“那不勒斯四部曲”跨越了两位女性的一生,她们的成长和彼此之间的关系成为主线。与此同时,大量的人物登场,大量的事件发生。在中译本里,正文之前会列有一张人物表,按照家族来介绍人物,数十年的意大利历史,在每个人物的轨迹里缓缓展开。
这跟大卫·范恩的写作方式形成对比。大卫·范恩曾在访谈中说,“和想把整个美国文化纳入一部小说中的乔纳森·弗兰岑不一样”,自己尽量限制情节和人物,这样每个人物身上的压力能达到最大,直到最后爆发。而埃莱娜·费兰特和大卫·范恩的叙事手法也不相同。埃莱娜·费兰特选择按照传统的时间顺序来写作,但这并不妨碍莱农和莉拉这两个“那不勒斯四部曲”中的人物,成为被讨论、被记住的人物。
哪种叙事手法更好?人物和情节,该多一点,还是该少一点?年龄和身份的意义有多大?写自然还是写城市?我不觉得这是最值得关注的细节,它们更像是文学作为一个多面体的不同面。2016年布克奖主席阿曼达·福尔曼曾说,有些书可以超越体裁,这样的作品定义了文学,也让文学获得新生。同样,有时放弃对市场和评论的迎合、对新意和主题的追求,反而成为一种优势,正如大卫·范恩描述自己的写作过程:“我没有计划、大纲、情节或者主题,只有一个地点,一个不安的人物……作者的潜意识,要比意识更为奇特和有力,因为意识只能产出有限的故事。最终,作者最应该避免的,就是已经定型的观念和主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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