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树叶
我开始钦佩那些完全用个人经验写作的人。完全彻底的个人经验,究竟意味着什么呢?这对一个常年用小说来表达感受的人来说,甚至是一个哲学性的命题。毕竟,虚构在很大程度上,是在创造经验。而用经验来创作文字,似乎是另外一种循环的方式。
个人对世界、对事物的持续关注,然后反映在文字上,写作更像是一种转换的媒介。这种转换,在多大程度上真正反映了人的所思所想?会被语言的惯性所裹挟吗?人像是电脑的处理机,在将世界用另一种符号重建起来。在世界和文字之间,人有足够大的力量去弥合这两者吗?弥合不了,人会掉进这两者撕裂之后的大峡谷当中吗?
我承认,这是我孤独行走时想到的事情。我感到自己似乎行走在一道巨大的裂谷中央,左边是世界,右边是文字。那么前方是什么?我看到的这些喧闹的表象,难道不是世界的一部分?昨天被搬迁的村落,今天兴起的大厦,一切都比个体更强大,但这些巨大变化的事物,却赋予生命一种韧性,被不断绷紧,松开,绷紧,松开……时间似乎在这样的运动中拉大变长了。
我早已经历沧桑,我却只能呆立原地。如此说来,那样的沧桑到底和我有没有关系?
我有写作的欲望,总是如影随形,挥之不去。如果我写下的文字,没人阅读,我还会不会写作?如果我写下的文字,让人读了,却并不喜欢,那又该如何?我为什么写作,他们为什么写作,写作对每个人而言都是一样的吗?
我会叙事,我出入不同的时空,我分明大于我,我分明更像是我们。我总是说我是一群人,我是一个阿拉伯数字,我进入了无限不循环的序列黑洞。
我站在雨中的公交站台,周围几乎看不见平时繁多的人影,我的这些思绪让我在自己的世界里旅行。我一边旅行,一边注视着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外界。树干在雨水中变黑,我从未见过那样动人的黑色,忍不住伸手去摸。希望树也能感受到我的触摸。树看上去是如此不怕寂寞,而人,即便独自一人,也要一分为二、一分为三,自己与自己、自己与想象的他者,不断地对话。
什么是灵魂?如果说灵魂是神性的,不可知的,那么这种意识中的对话,我敢肯定,一定是对灵魂最大的滋养。灵魂在对话中生长变大。没有自我的对话,没有自我的辩诘,没有对自我的绝望,无法想象这样的生命是如何获得深度和灵韵的。
但一个贫弱的自我,只与自我对话,仅限于内部循环,一定不会改变这种贫弱的本质。让灵魂最受益的对话还是阅读。伟大的灵魂,把印迹留在那些字里行间,需要一点点去破译。伟大的灵魂并没有归属权,它属于每一个人。它隐藏于每一个人体内。这像是童话里埋藏在后院的宝藏,在绝境之中突然被挖掘出来,一切都获得了拯救。
一场伟大的对话,是自我的发现,发现自我当中隐藏的伟大灵魂,哪怕只是伟大的一部分。或者说,我们至少发现了一道血管,在接续着一个更伟大的存在。但是,这样发现的是一种怎样的自我?自我究竟是发现的、还是发明的?自我是人类整体的一部分?还是说,对话无处不在,是对话在建构乃至生产着一个个数不清的自我,灵魂成为了一种人头聚集之后的虚妄背影?写作是基于这个对话的自我,还是先验的自我?前者是随笔,后者是小说吗?
天空越来越低,我抬起头,幸好路边总是有高大的树木,天空才显得没那么空洞和贫乏。我要变成树上的叶子,我要成为那样的无我存在。只是,面对着成千上万张树叶,我不知道自己应该变成哪一片,我才是心甘情愿的,才是恰当的。毕竟,那每一片树叶都和我一样独特。
关于榕树
为什么人总有一种欲望:喜欢把自己想象成旷野上独一无二的树,作为大地的守望者而长久存在。这是一种出自生命的本能渴望吗?还是诗人米沃什说的那句令人难以忘怀的话:“我不想成为上帝或英雄。只想成为一棵树,为岁月而生长,不伤害任何人。”为岁月而生长,顺着时间的流逝而生长,将时间的印痕不露声色地镌刻在自己的内心,这就是树的生命方式。相对于人类生命的短暂,树有着近乎神一般的寿命。数百年乃至上千年的树,在地球上并不稀罕。
出生于大西北的我,小时候见过最多的树是杨树、柳树,而且瘦弱、矮小。在那干旱、冷酷的气候中,树木很难长得粗大。因此,树给我留下了一种脆弱的印象。在来南方以前,我似乎是没见过榕树的,因而初来南方,对榕树的印象极深。
岭南路边最常见的树,便是榕树了。榕树似乎轻轻松松就能把自己变得格外粗大,而且还扎下那么多根须,欲把一棵树演变成一座森林。
我惊叹:榕树到底是一种怎样的生命?
走近看榕树,那粗壮的树干下面,悬挂着一根根垂下来的茂密的气根,像是人身上的体毛一般。我想,仅此一点,榕树和其他的树就从本质上区别了开来。榕树更加具备了某种拟人性。
那些气根在南方湿润的空气里疯狂生长,越来越粗,呈现出深褐色,像是生锈的铁线。气根顺着重力,毫不费劲地便接近了地面,然后,奇迹发生了:它竟然像是锥子一般,扎进土去,不但继续生长,而且摇身一变,成了根须,在地下和地上同时生长。如此一来,整根铁丝样的气根又长成了粗壮的树木。这个向下伸入土壤形成的新树干,称之为“支柱根”。这时候,我们才会意识到,气根并非只是顺从,而是有着自己的意志。它把自己变成根须的这个过程,是一种不折不扣的质变。
——它从依赖型器官变成了吸收型器官。
就如同发辫变成了拐杖,手脚变成了内脏。这是怎样的一种魔术,又是怎样的一则寓言?
据说榕树的气根也是一味中药,可以治感冒等病症。我还从未试过,也不明白原理,但我确实觉得那看似不起眼的木须里边,蕴藏着顽强的神秘之力。
不过,正因为榕树的容易养活,也改变了它的宿命。它成为了盆景装饰的热门选择。它被安置在花盆里,然后设计、修剪成各种各样的形状。为了保持这种形状,还得定期修剪它那些快速冒出的枝叶。如果它是能感到疼痛的,那么它为自己的顽强生命力在付出巨大的代价。如果它是感觉不到痛苦的,那么,它就可以坦然接纳人类对于自己生命力的崇拜。
但是,这种对于榕树生命力的崇拜,似乎鲜少在重要的典籍中出现。倒是同在南方的棕榈树,更得人类的青睐。《圣经》中常记载,每逢军队得胜凯旋之际,常带着棕树枝,人们更以棕树枝欢迎胜利军。棕榈以它奇怪的树干,以及阔大的叶子,成功博取了人类的好感。
我偶然在印度的古老经典《博伽梵歌》里,找到了榕树的身影。神用榕树比喻了世界的存在样态。
黑天,作为印度教诸神中最广受崇拜的一位神祇,说:“有一棵榕树,根向上枝向下,叶就是吠陀颂歌。认识这棵树就认识吠陀经。这棵树的枝桠上下伸展,受物质自然三形态所滋养。小枝就是感官对象。这棵树也有向下生长的根,受人类社会的业报活动束缚。这棵树的真正形体在这个世界无法知觉。谁也不知道这棵树终于哪里、始于哪里、基础在哪里。然而,意志坚定就可以脱离为武器,砍倒这棵树。如此一来,人就须找寻一个地方,到了就不用回来,而且可在那里皈依上帝。”
这段话也许要看好几遍,才能模模糊糊地想到那个世界的形态。我从中看到的是榕树的复杂性,那些盘绕的枝叶,已经分不清来龙去脉,如果人类是生活在巨大榕树上的蚂蚁,自然不可能知道这棵树终于哪里、始于哪里、基础在哪里。要用“意志”砍断这棵宇宙般的大树,实在是难以置信。但,反过来说,意志的力量又被放到了一个很高的位置,这让人不免想道,难道是暗示世界的虚妄都是来自意识的想象和揣测?
这个把世界比喻成榕树的话,很长一段时间里,会在我看到榕树时记起。我看着榕树,仿佛古人在“格物致知”。我的愚钝让我面对着榕树常常一无所获。榕树复杂的线条几乎超越了我的视觉想象力,从而牵引着我的目光,在它的周身逡巡。我想,这和佛学的“所有相皆虚妄”恰恰相反,榕树以它复杂的样态,似乎要克服虚妄,表明世界所存在着的复杂模样。这么说来,榕树像是一个证据,证明世界的真实性。
复杂性能等于真实性吗?似乎在人心中的确有着这样的潜意识。想想那些大科学家,牛顿、爱因斯坦,他们从复杂世界中提炼出了简洁优美的公式,F=ma也好,E=mc2也好,无不令人惊叹,惊叹于那种难以企及的本质美学。因此,牛顿和爱因斯坦都相信宇宙中存在一个爱好秩序的上帝。可面对榕树,我觉得它的芜杂中没有体现上帝的智慧,只体现了生命固有的那种盲目的蛮力。它让我觉得这个世界不是靠简洁公式设计出来的,而是靠生命自身的繁衍。有榕树存在的这个世界,生命即便没有重要的位置,也至少是有一席之地的,这样的感受让我踏实。
因此,榕树给我的启发,让我更是对其心怀敬畏,甚至心生嫉妒:
那是一种怎样蓬勃的生命力啊!
榕树把自己复制成自己,又和自己聚合在一起,生命仿佛获得了完整的自足。我有一次做梦,梦见我变成了一株巨大的榕树,我的每一根汗毛都变成了气根,它们紧密相挨,茁壮生长。我躯体由此也开始无限延伸,有种覆盖万物的气势。我第一次觉得自己是如此恢弘有力。这种力,不是肌肉的力量,而是一种生长和蔓延的力。它不是刚性的,而是极为柔韧的,具备一种贪婪、占有和攥取的侵略性。但梦的结局让我意外,我变得极其庞大之后,布满了我能抵达的全部空间之后,我忽然感到孤独,我渴望另外一棵榕树,和我的枝叶能缠绕在一起。
醒来后,我脑海里出现了一个成语:
独木成林。
汉语的魅力,只这四个字便让人回味不已。原本这个词给我一种壮阔的感受,可自从那个梦之后,我总是忍不住在“独”字上多看几眼。再能成林的独木,依然还是独木,不能完成生命的自足性。
曾在课本上学过巴金先生写的《小鸟天堂》,但早已忘却那里写的“独木成林”的树是什么树。后来得知,那棵树正是榕树,而且就在江门,离我住的广州不远。于是,我便有幸去参观了一次。那棵榕树独自生长在江心的一座小岛上,因而成为了国王式的存在。那种枝叶散开的程度远超想象,很难相信那真的只是一颗树生长而成的,它突破了我对于生命的某种观念。在它的树杈间,栖息着一群群白色的鸟类,我没有刻意去记那是什么种类的鸟,只因我觉得那些翅翼修长、无拘无束的白鸟是如此美丽,美丽得不像是这世间真实存在的生命,美丽得就像是这棵巨大而孤独的榕树所渴望陪伴的虚构之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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