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震属于弥坚、老辣——像干瘦而尖锐的钉子。

每次看到他狠狠地甚至是极其惬意地吸烟，那烟雾喷涌缭绕，把他瘦削的脸也暂时笼罩起来。他更愿意或宿命性地站在时间的逆光处，拨开虚假的光以及附着其上的颂词，对尘世暗影、乖张命运、内心渊薮进行不留半点情面地挖掘与自审式的探问。

商震首先是一位有良知有道德的编辑家，更是值得致敬的具有风骨的文人，他不隐恶、不自我美化，像他这样要么选择沉默不语，要么选择“直说”而不去“乱说”的，尤其难能可贵。作为诗歌第一大刊《诗刊》的主持人，他是这么看待诗歌工作者与诗人身份的——对诗歌没有敬畏心的人很容易把《诗刊》当做一个社交平台，不把诗歌当做自己生命一部分的人很容易把诗歌当做工具。

我想到前年三月的一个情景。在捷克首都布拉格临街的一栋几百年历史的老式建筑里，商震着一身黑衣。屋里不禁烟，他半端着烟斗踱步。正午的阳光投进屋内，他身体和脸的一半在灿烂耀眼的光线里，另一半则在斑驳不明的暗影处。这时候你就应该知道他的“半张脸”的深意了——温暖的、灿烂的一半留给朋友和这个世界同样诗意光明之物，而寒冷、严峻、刚硬、傲骨的另一半则冷对人世的暗疾、人性的丑恶和浮生的腌臜，将钉子扔给那些放暗箭的常戚戚的伪君子。商震表示，他快乐的一部分来自对泼皮的嘲笑，他之所以愛，就是因为疼，真实的疼，就是真实的爱。可见他，是泾渭分明的，也是不绕弯子的，真正的文如其人。

商震的诗——知性、深沉、冷彻，有成吨的寒气让某些人浑身惊悸，他又会拉着那些受伤的人走向远处的炉火。这一冷一热产生的是真实的诗——真人、真诗、真性情。进一步说，他不是一个自我美化、自我伪饰、自我高蹈、自我加冕的诗人。商震的诗中还不断有雨水、冰雹、沙土和大雪在黑夜中落下。他会耐心地烤干淋湿的衣角，翻捡墙角里被瞬间击落的树叶、花瓣和往昔陈梦与过往碎片。显然，这是时间给生命体带来的冲洗。如果不时时清洗那日益劳损的沾满人世灰尘的皮囊该如何接纳灵魂的跳动？可贵的是商震在诗歌中不只是“自我清洗”，而是敢于自我去魅。这不容易，但是，商震似乎做到了。

他敢于揭开自己耿耿的隐情，敢于戳破人情世故一张纸，也无奈地擂击世俗的厚厚“墙壁”。他不留情面地撕下自己和他人的面具，甚至想摘下神的面具也敢于撕下魔鬼的面具。他能忍如履薄冰，也可襟怀入火。他可自剖示人，也可刺人。他有时又情难自抑，几把滚烫的老泪偶尔滴在朋友身上、滴在遥远的东北故乡、滴在梦里。在那些亡故的诗友前辈（如韩作荣、王燕生）和同行兄弟朋友（如陈超）那里，他滚烫的文字会让你浑身灼热燃烧起来。

佛家语“道成肉身”，到了商震这里则是“诗成肉身”。他是一件烧得通红的铁器伸进冷水里。他的座右铭是：对历史负责，对当下诗坛负责，对自己良心负责。其实，这就是艺术良知。商震很多诗歌是在夜里写出来的。夜里忽明忽暗的是手指间夹着的那根烟。明灭有时，人生如此。活得明白不等于诗歌就写明白了。如果都懂了，就成了商震这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