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珍虽然年轻,却已写作多年。在她的作品中,我们既看不到在新锐写作者那里时常穷形毕露的野心,也看不到在成熟作家那里有时无法控制的油滑熟练,她的文字中始终有一种诚挚,这种诚挚偶尔会令人紧张,却也教人渐渐放下戒备与挑剔。
她笔下活跃着的众多卑微者,与其说他们是挣扎在大都市物质生活的压力之下,代表着某种时代浮沫般的遭际,不如说,他们是挣扎在爱的匮乏之中。这种爱的匮乏是单薄的,却比时代更永久。他们看起来虽也是在爱着和被爱着,但他们对爱有更高的要求,这要求不能从外部世界得到满足。因此,她时常只是和自己对话。她的小说中时常有一个树洞般的存在,容纳主人公的倾诉,并给予回声。种种这些,构成文珍小说中独特的复调。
正如她的书名所暗示的,其书写主题常常关乎爱或友谊:恒久且古老的小说母题。选择书写这主题,却是出于作者某阶段最为切身的具体生命境遇,是为了尝试解决自身的迷惑和不安,而非批评家成天念叨的所谓问题意识。然而最终言说并抵达的,正是这个时代的年轻女性有可能共同面对的命运。它们再次证明,只有诚挚为己的写作,才有可能抵达真正的普遍与广阔,同时它们也再次证明了文学所具有的、修复人类生存处境的力量。
此外,将这些短篇彼此区分开来的,不仅仅是故事情节,更是那些和不同言说之物并生并行的各异文体,这也是文珍笔力强健宽阔之处:她如此乐于做各种叙事的试验,使她的小说在具备很强辨识度的同时又少有重复之感。她的每一次写作似乎都是重新彻底的一次交付,将自我交付给世界,令故事、人物、语言和形式在写作的烈火中锻造成不可分割和独一无二的整体。
某种程度上,文珍和当代文学的热闹保持了相当的距离,既无意讲述内部故事,也不愿追摹域外潮流。她在每一个短篇中与其说是在讲一个故事,不如说是在勾画很多故事的重影,而在这样重影的深处,令人着迷的是其独特的表现方式和语调:在讲述每一对男女主人公之间的故事的同时,还在不断讲述其他的故事。她知道在生活中没有什么人和事可以独立存在和发生,一个人背后藏有另一些人,一个故事牵扯出另一些故事,一种情感夹杂另一种情感,它们本就平等存在于生活之中,在小说中也应该同样如此。巨细靡遗又纵横捭阖,绵延又斩截,这是文珍的笔力所在,也是她的热烈所在。通过写作,将自己积攒的生命感觉凝聚成花朵盛开,令作者和读者在此种盛开的慰藉之后保持庸常的安宁,“暗红尘霎时雪亮,热春光一阵冰凉”,这是文珍业已体验到的、近于中国旧小说的静寂之美和安慰力量。好比一个徒手划船的人,在她所奋力击打出的浪花中,我们看到那人、舟以及流水青山,渐渐弥漫成一体,并将岸上的我们也裹挟其中,用她自己的一句诗句也许可以形容这一切:“我们的大船在上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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