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文珍的小说,常常让我想起穆旦的诗。这有什么道理吗? 或许有,或许没有。我总会不由自主地认为,我喜爱的作家,他们是一国的。各是各,却能说到一块儿。
单说《柒》这部小说集,七个故事,各不相同的两性关系,似乎很容易概括归类;可尝试着复述,每一篇都进行不下去。这也许是一种检测方法,复述成功,很可能是作品失败。《柒》难以复述,不仅因为换一种语言就不是原来那个东西了——文珍叙述上用心,七个故事语言各异,这样的个人作品集实不多见;也不仅因为无法省略过程、细节,甚至无法省略看似无关紧要、旁逸斜出的琐屑;我个人觉得,更重要的原因,是作品交织着不同层次,每一个层次都不容说清楚,何况交织在一起--这或许也是文珍小说特立独出、其独特又是丰富性的独特的一个方面。
一眼就能够看到男女两性的关系,多是关于爱,看到这种关系的发展和变化;在这容易见到的层面,使文珍小说区别出来的,是一种执拗的“热情”及其背后的“力”。这种“力”和“热情”既来自本然生命,更出于主观的渴求,或者可以叫做“心劲”。它是“你底年龄里的小小野兽”,是“燃烧着的”“成熟的年代”,更是一个人主动要扩充、要成长、要去完成的“意志”——执着的“心劲”变成顽强的“意志”,显现为“热情”。不是所有的谈情说爱都能写出“力”和“意志”,文珍小说叙述克制却暗潮汹涌,“热情”非从空泛而起,正是“力”和“意志”的作用。
但“关系”,是何其复杂的事情;“我爱你”,是包含了无穷变化的句子。姑且不谈“爱”的无从定义、无法把握,既具体实在又无比抽象,既触手可及又遥不可期;单说“我”和“你”,不过是“一个暂时的我”、“一个暂时的你”。忠诚、背叛、分裂、变化乃至变质,不是一般道德意义上的事情,不断“丰富”的“我”和“你”之间无法停下来的互动过程,无从预设一个稳固不变的状态。文珍小说的主人公更是高度敏感,而且锐利,因而心灵历程中时时波动,波幅或小或大,合与不合交错行进,明明灭灭,至某一个点发生转折或者一直维持下去。
在这种倾注了极大“热情”和顽强的“力”的“关系”中,更突出的,却不是“关系”,而是孤独的个体。从这个意义上,我们可以说,文珍的小说写的不只是男女之间的爱与不爱,而更是一个人穿过“关系”而成长。《暗红色的云藏在黑暗里》是七篇中最“简单”的,写的也不是爱情,正因为其“简单”,更清楚地昭示出一个人努力去成长、去成为的“意志”。“关系”最终从这个女孩身上脱落,“必须独自泅渡”才是她面对人生和个人追求的基本认识。其他几篇,也都有这样的核心。这是两性关系下的另一个层次,有了这个层次,文珍的小说才成为文珍的小说。
不过也并不到此为止。个人的成长也好,各种纠结的关系及其变化也好,它们发生在一个更大的世界上,这个更大的世界不是在外面,而是我们就置身其中。对置身其中、无从脱离的这个世界投之以热情和力量,会有什么意义吗?《开端与终结》里写两个女生结伴去福利院做义工,每次出来,都会沉默良久:我们真的帮到她们了吗? 小说的叙述者在沙漠里的人造绿洲中听远方朋友的爱情故事,而绿洲只不过是无边无际沙漠里的一小点,造价高昂,必要还是不必要? 投向爱情和人生的全部努力,会不会也只是徒劳?“在死的子宫里”如何“成长”和“完成自己”? 前面说“热情”、“力”和“意志”,它们是在与置身其中的世界的对抗性过程中显示出意义的。文珍不能不意识到这个巨大的困难,有时她甚至不免要和虚无搏斗,然而她还是选择要在“不能完成他自己”的境况里去“完成他自己”——“他自己”到底是怎样的,还得看他已走过和将走过怎样的路程。
关于姿态。文珍写得足够投入,写小说的人隐身于人物,一同去经历和体验,投入得深,因而热烈;与此同时,写作者又冷酷,冷峻,严苛,有一个理性的距离。用不恰当的比喻说,比如演戏,她一方面很入戏,另外一方面又有一个人在看自己入戏。光很投入,这个比较容易做到;光很分离,也比较容易做到。本来这两项特质一般不会结合到一个人身上,但是文珍很奇异地把一个很投入的自己,和一个不断自省的自己,结合起来了。在阅读中,可以不断地体会到她在这两者之间波动的频率和幅度,如果是一个女性读者,感受可能会更强烈、更丰富。
关于内涵。她写各种各样的感情,是放在人生里面写的,不是从人生里抽离来写;她又把这人生放到更大的世界里,放到所经历的时代里。她的感情描述,包含了一个大于感情的人生;她的人生截面,包含了大于人生的世界和时代。同时,感情也好,人生也好,又都是包含在世界和时代里。这是一种互相包含的关系。哪怕写得细小,琐碎,也和这个很大的世界、很复杂的时代之间形成一种互相包含的关系。她有能力让我们见到,日常生活里那种感情的缝隙,视而不见的黑暗部分,这些东西又小又大。
关于语言。我读她的小说,能感觉到不同的力量结合在她一个人身上,在她的小说里运动的,不是一种单向的力。大致上可以看到力量的主要方向,目的,但这是由各种力量的挣扎和平衡合成的。她的语言也不是单调、平滑的,一个句子里就有两三个意思在竞争或互相拉扯。读完一遍,回过去再翻,还能看出那种特别的语言内部各种力量之间的争辩、分歧、妥协、合作。只读一遍,或者只关注故事,这样的痕迹就很可能被忽略了。这样的小说叙述不是一味地往下讲,而是不断地邀请读者停下,逗留。从这个意义上,我说文珍的小说语言内含了诗的特质。
关于《柒》的书名,文珍曾说,“‘7’像一艘小船,载着自己的七枚故事被浩荡的大风吹行于浩淼无边的意义之洋上。”这比喻唤起我记忆里文珍的一句诗。这句诗从它所属的上下文中截取,移用过来说从《十一味爱》到《我们夜里在美术馆谈恋爱》到《柒》——每隔三年一部小说集——渐趋开阔、沉着向上的行程,说文珍目前仍在继续的写作,或者只是它本身所指向的情境:我们的大船在上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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