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完埃米尔·库斯图里卡执导的电影《地下》，我脑中一直回放着两个镜头，其中之一就是伊万在德国精神病院里关了数年，沿着地下隧道走回故乡，但此时南斯拉夫已今非昔比，结尾出现杀戮的悲剧，跌宕起伏。此外，在小说中，关于“地下”的故事也时常出现，《雪国》里“穿过县界长长的隧道，便是雪国”。艺术中确实存在一种秘密通道，它孑然而立，走出隧道，也只是想看到光罢了。

优秀的小说艺术提炼出一个名词：隧道，小说的通道。叙事中的秘密，好像经历了长久的压抑和黑暗后的迅速推进，选择了爆发或者曲折揭秘，通道后的光明自然值得期待。对于它的作用，客观上方便小说的叙事和旨意，聚合起了那点作者孜孜以求的光。它存在小说的开头，也存在小说的中间，甚至有可能存在小说的后段，灵活运用小说的通道，往往有黑暗的房间被一盏灯点亮的效果。

通道的作用，点破叙事中的山峦，聚集那一地的玻璃碎片，但如果仅仅将散落一地的玻璃碎片变成光，小说将远远不够，将情节和文字经过艺术加工，成为散余的光，摇身一变，还应该把散射的光聚合起来，成为内心最大的光学仪器。小说家应该表现得像最吝啬的欧也妮·葛朗台，或者雄心勃勃的亚历山大大帝：两种最经典的小说结构中，为达到理想的彼岸，有时，小说的通道在小说开始时就铺设，这是必要的，节省笔墨的，对于小说的成功，非常重要。

这一通道在中外、古今不同文化的小说中都有证据。我们都知道小说的完成是艰苦的，仙人乘槎，还必须利用那条简“槎”渡过汪洋大海，为叙事推进注入第一次助燃剂。《红楼梦》开头就是空空道人现身说法，因访道求仙，从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经过，见一大块石头，上面字迹分明，编述历历，详载石头幻形人世，历尽离合悲欢、炎凉世态的一段故事，读者都知道皇皇几十万言无法用一块石头完全记录，但这样的追问只是为了说明“满纸荒唐言”，空空道人倒成了小说中那面看似可有可无却不能缺少的镜子。还有《一千零一夜》，国王山努亚失去了妻子，丧失爱情的安全感，成为了残暴的暴君。宰相女儿山鲁佐德为拯救无辜的少女，自愿嫁给国王，用讲述故事的方法吸引国王，每夜讲到最精彩处，天色刚好亮了，光色抚慰苍生，国王爱不忍杀，允许山鲁佐德下一夜继续讲述。这面残忍性的镜子竟然成了一次次的通道，竟然一次次无比神秘地起效，山鲁佐德用故事宣布战胜了暴政和占有欲——赢回主宰者的情感共鸣，叙事是虚假的虚妄的，仍别具意义。

《一千零一夜》是最开始的小说，是后来的长篇小说雏形，故事集首先提供一种技术，我自命它为叙事的镜子：“镜子技术”，广义的镜子技术还包括中短篇小说开始的死亡、失踪、强奸等特殊事件，还有一惊一乍的叙述语气。比较起小说的通道，“镜子技术”提供最初的紧迫和神秘感，它的触角提供代入感，但不深入灵魂，是小说的“生理年轮”，遑论由它去捕捉光了。这样说，小说中的通道比小说中的镜子技术深邃，统领时间的演绎，更具叙事演进的层次。

对于小说关键的几个因素来说，如何去与小说平等地交流，小说自己如何拥有呼与吸，不是冷冰冰的甚至平面的“镜子”能够击穿的。这层工作主要由小说的通道完成布置。合理的表述中，小说需要具有行动精神的通道，才能创造出属于精神层面的独特性，这涉及到文本的存在、文本的独立性。这样的小说革命，才能够抵达核心，出现最大限度的扩散效应，是非常致命的（君特·格拉斯在他的长篇小说《铁皮鼓》中亦有体现）。

作为理想的小说作者，但凡拥有理想的造化境界，都会巧妙布置自己的欺骗术，一些大开大合的小说家经常在漫不经心中给人致命一击，因为他已经顺利通过小说的隧道。小说拥有完美的欺骗术，全然不注意的时候，欺骗术与通道的巧妙结合，无疑是小说中让人由衷发笑而崇拜的光环。

并不是说小说具有诡辩的空间，恰恰相反，现代叙事首先要打破无益的浑沌的事物和情绪，我们都知道艺术的根本首先来自准确描述，这完全清除了模糊和浑水摸鱼的状态，小说并不反对叙事的碎片化，只是写作在精准的追逐中，其它学问中有拓扑学、模糊数学、高能物理等，小说一样有“测不准”领域和空间。潜入这片领域，归根结底是为找准认知的“锚”，为了描述那些催化剂、虚构线，小说之“锚”永远会在叙事中浮现。

“叙事通道”，也只是小说学问的奥秘之一，只要有叙事的动力在推进，“叙事通道”就会形成，也许，将有更多的叙事通道等待发现，一个盒子接着一个盒子被打开，只会宣誓存在更加没有明示的神秘，将增加小说艺术的层次感。对于以秘密为主题的话题，这是说不完的，虽然对于艺术都将有高潮迅速落幕转瞬即逝的时候，但是，小说在高峰和恣意间做出挑战，清醒与疯狂的对决，谁不想做亚历山大时期的马其顿国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