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读《上东城晚宴》的开头,我心头一惊。女主角里约经过朋友介绍参加于连的晚宴,她跟于连其实并不熟,去了之后发现地点是一个非常豪华高档的住宅区。她是刚刚从上海到纽约的外来姑娘,当她进入一个豪华的高门大院时,她非常紧张。她进去脱下外套,一刹那间感觉到男主人犀利的眼神,穿过人群盯着她,她心跳了一下。读到这里的时候我也心跳了一下。我知道这个男人和这个女人之间一定会燃起爱欲的烈火,我很期待怎么燃烧,怎么毁灭。有两种情况,一个是猛烈地燃烧,然后熄灭,还有一种是最后无法控制,彼此毁灭。这个故事会不会变成毁灭的故事?我那时不太清楚,但是我很紧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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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里约身上看到我自己,在于连这个男人身上也看到了我自己,他们都是对这个世界有强烈欲望的人。有时候我们不太愿意把这个欲望描述出来,比如说在中国今天的语境之下,会有一些观念来引导大家去追求现世安稳岁月静好,要控制自己的欲望,要多读书,做一个有追求的人。但这并非时代的本质,我们是在用很空洞的方式试图掩盖这个时代的本质。这个时代最本质性的东西就是欲望,攫取更多的东西,在最短的时间内将自己最大利润化。比如说趁年轻的时候嫁一个好人家,男孩子希望在三十岁之前或者四十岁之前在这个世界找到自己的位置。于连找到了,大家认为他是成功者,大部分人找不到就是一个失败者。小说以里约跟于连的相遇为开始,非常精彩,是非常有意味的一个开始。
我虽对纽约不太熟悉,但待过一段时间,看过这本小说中的纽约,心有戚戚然。我并不是很喜欢男主角于连,为什么?因为他活得特别正确。而他这种正确的人,恰恰是我们这个时代的偶像。我觉得特别不安,于连是整个纽约华人圈的偶像,大家都觉得他特别成功,他的婚姻很成功,他的事业很成功,他有一个非常好的家庭,有一个非常爱他、支持他的夫人。同时他特别有男性的魅力,和很多女性发生关系,他又掌控得特别好。比如里约爱上他了,他跟里约发生了婚外情,但是他又将这段关系控制在不至于触犯他自己利益的范围之内。
于连这个名字自然会让我们想到司汤达的名著《红与黑》,这个时代的“于连”跟那个时代的于连还是不一样的。这个“于连”是一个资本高度成熟时代精确计算的人,这个人能把每一步算得特别清楚,他太知道自己要什么了。他的目标就是把所有的好处都要拿在手里面,每个人都希望成为这样一个人,这个人恰恰是我们这个时代的一个象征。
他在小说里面的身份是一个很成功的艺术家。这种成功恰恰证明了我们这个时代美学的失败,这样一个人成为了艺术家,一个如此用计算安排自己的人生,安排自己爱的人,他居然成为了艺术家,他的艺术品会传达出来什么?我很奇怪。梵高这些人不是活在计算里面,这难道是一个隐喻吗?未来的时代你想成为一个艺术家,成为一个成功的人,首先成为于连这样的人,这是非常可怕的。
高更最后跑到荒郊野外,跟异族的女子在一起,才创作出名作。梵高也是,在我们看来是一个疯子。“于连”不会做这些事情,不会因为激情的东西跟里约达到另外一个状态。他一直活在计算之中。
相对而言,里约是稍微失控一点,但这个稍微的失控依然是在一个非常安全的范围之内,而且,通俗来讲,她一直有备胎的。她在纽约待不下去了,可以回到上海。她被于连冷落了以后,她就会去找高原,高原是很安全的备胎。
用一句话形容这个书里面的人物,他们是活在严密的资本链条上的人,他们太清楚资本对他们来说意味着什么,但在十年前二十年前,我们可能对于资本没有概念,我们就知道资本家,资本家有多少钱也不知道。但是现在,资本变成了我们日常生活必不可少的一部分,资本就是我们日常用品。我们知道自己的婚姻,早上起来的早餐这些都是资本。资本已经没有办法从我们身体里面割裂出来,变成我们身体的一部分,甚至变成我们感觉的一部分,这一点特别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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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约为什么对于连如此地有激情?小说里面有一句话透露了玄机“女人结婚以后可能就没有性生活了”。但是当她看到于连之后,一下子就燃烧起来了。仅仅是身体和感性被点燃吗?为什么会被点燃?这个地方我们可以稍微辩证一点,里约究竟是被一个男人点燃的,还是被资本点燃的?于连所有的一切都是跟资本分不开的,这是这个小说背后涉及的隐秘原则,所有的快感,身体心理的快感都有背后的逻辑和社会的内容。一个人只有在18岁、20岁很懵懂的时候被身体吸引,这里面的于连、里约都已经快40岁了,不会被纯粹的身体吸引,这也是这部小说特别有意思的地方。
我觉得我们在处理越来越复杂的问题,这个复杂的问题不仅仅是在虚构的层面处理,日常生活中也在处理越来越复杂的问题,比如说爱的问题。可能在更久远的以前,因为日常没有那么复杂,没有被资本化,爱和亲密关系相对比较单纯。但是现在我们在处理亲密关系处理爱这个问题上,我们很犹豫,很踌躇,因为我们分不清这个爱、这个亲密关系里面包含多少东西在里面。
王安忆的“三恋”系列,也是写人基本的欲望。爱恋发生的地方,锦绣谷之恋,荒山之恋,基本上是在非社会化的空间,那种性和爱很容易辨别,荒山就一个男人一个女人,没有别的东西了。唐颖要处理的是当下的问题,于是复杂起来了,因为很多东西无法拒绝社会化,不可能在完全隔绝的状态下爱一个人,开始一段亲密的关系。
晚宴特别重要,晚宴就是一个社会关系,各色人等纷纷登台,大家进入这样一个社会的网络里面来,你会发现你面临各种的诱惑选择,这就是我们的时代。这个时代很自由,日常生活很自由。但是同时它对心灵和理智要求很高,你怎样去选择?根据自己的爱去选择,根据自己的利益去选择,还是根据自己的无意识去选择?
从这个意义上说,我们时代的日常生活变得更严峻了,因为选择稍有不慎可能会导致坍塌崩溃。于连很有意思。我脑子冒出一个词“半人半兽”,现代人的痛苦在于丧失了动物式的直接性,于连可以非常直接地追逐里约,他觉得里约就是一个猎物,这是一种动物性或者说兽性。另外一方面他高度自律,另外一方面又他很直接,直接扑过来。
人性里面有特别复杂的东西,人之所以为人因为他特别复杂。里约这样一个接受了现代教育的人,又生活在上海这样一个商业与资本高度发达的城市里,可能迂回辗转的爱不能打动她,而一个像兽的人扑过来,她会有反应。这恰恰是我们时代的症候,我们时代的症候是表面温文尔雅,很nice,很绅士很淑女,但没有力量。一个男性那么直接,那么不要脸的时候,这就是激情燃烧的时候了。这是特别有反讽的地方。
我曾给我的研究生们的毕业赠言中写过一句话,要舍得爱一个人。于连有一个问题,他还不够不要脸,爱这个问题,他最终还是算计得很好。但是他这种偶尔的直接性,也是他最有魅力的时候,也是最能打动里约的时候。他之所以讨女孩子欢心,就是这种不要脸。他对于我们社会的契约是一种穿透。一个人在生活中如果有这种爆发,他会有性感力。即使我们不年轻,即使我们千疮百孔,即使我们被众多的关系束缚,被众多的资本链条紧紧包裹,我们依然能穿越这些东西,抵达人性的幽深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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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我们今天的美学,今天的小说来说,它触碰社会的层面是小于社会的,我们生活里面一定存在这种东西,存在着不顾一切,存在着向死而生,什么不要什么不管,就要爱就要恨,非常极端的情绪和行为,洗涤我们生命的东西一定会存在的。人类生生不息,不在于人类会计算。人类历经这么多延续下来,就是因为他不顾一切,可以牺牲,可以去死,可以去放弃,甚至放弃自我。
我们生活的时代,有时候特别短视,特别是对于自我的认知很短视,以为自我就是自己,其实不是这样的,有一个更开阔的自我,在很多的他者身上会找到更高的自我。现在的人越来越缺少一种体验,就是在极端的爱别人的经验里寻找自我,同时获得重生。
里约向往有一次不顾一切的爱恋,她以前的婚姻其实是算计得很厉害,想着嫁一个人,在一起搭伙过日子,想到对方的经济、年龄、有没有疾病,家庭父母亲怎么样,月收入多少等等问题。这是一个完全社会学意义上的交易,是商品交换,人的本性是反抗这种东西的。不顾一切的爱不是改变他人,是升华自己,让自己更像神,和神圣的状态接近。现代生活中常提到的瑜伽,本意是结合,两个人结合在一起,但是这种结合不一定是现实中的男女结合,可能通过你的锻炼冥想,跟神圣的东西结合。这是人高贵的地方,于连是半人半兽,人跟兽的区别,除了人会穿衣服,更重要的是人会有高贵的东西,那就是为别人付出和爱。
首先想到的不是交换和得到,我爱你不见得你跟我结婚,或者你回报我什么。最终我们愉悦了自己,也提高了自己。这是我们特别稀缺的东西,因为我们现在把成功学的那一套,把商业的那一套带入了情感生活,所以我们会有很多的套路,把情感生活高度地计算化。
两个人冷战,谁先说话,谁先说了谁输。夫妻吵架,谁先让步,让步到什么分寸,大概什么点给他发一个短信,什么时候道歉,什么时候送礼物,这都是把商业的,或者谈判学的东西带到情感生活里面的表现,我有时候也会陷入这个里面,我们都是这个时代的一部分。
人还有一个重要的地方,有共理心,能够感受到别人的爱和别人的痛苦,这也是人和动物区别非常大的地方,佛家讲的有共心。念念不忘必有回响,过程本身就是结果,不能一上来就奔着结果,奔着繁衍去。我觉得中国人需要爱的教育,这一点我们是不现代的。一开始从古典的形态一下子跳到资本的形态,我们缺少很多的培育。西方对于爱是很慎重的,这是他们成熟的地方。
《上东城晚宴》中对性和爱关系的处理,不仅仅是在处理这些琐碎的具体的性的关系,或者场景描写,而是试图上升到关于性的哲学,爱的哲学,性爱的哲学,从中抽离出普遍的认知。
法国哲学家巴迪欧曾在《爱的多重奏》中谈到,爱就是合二为一,真正的爱就是两个人合一,彼此通过对方能更好的完成自我。最后那个“一”可能会生成新的,比如一个小孩,或者其它的新生,这是爱的哲学。
理想中的爱,一方面有深刻的痛苦,一方面有日常的甜蜜,它是纠缠在一起的。海子的诗中写到“总是有寂寞的时候,总是有痛苦的时候,总是有孤独的时候,总是有幸福的时候”,反复如此,爱情也是一样。这种甜蜜它不是一个假象,有的甜蜜是假象,在非常痛苦的关系里面,穿过痛苦找到的甜蜜,那才是上帝说的好东西,穿过漫长的峡谷,抵达有蜜有水的地方,才是真正的甘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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