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张新颖:写作是为了对自我不断试探
作者:文学报记者张滢莹
原载:《文学报》2017年9月21日第4版

“这本书第一次出版的时候你37岁,今年你50岁了,你还觉得读书是这么好的事吗?”今年春天,一次活动中读者的提问让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张新颖至今记忆犹新。这位读者提及的,是张新颖关于读书的随笔《读书这么好的事》。近期,这部作品由上海人民出版社再版推出,张新颖带着这本书与三本黄山书社推出的随笔集《风吹小集》《迷恋记》《有情:现代中国的这些人、文、事》来到第200期思南读书会,与读者分享他在阅读和随笔创作中的感受。
从34岁开始写《读书这么好的事》到现在,时光流转16年。这不是一段短暂岁月,然而在这十多年时间里,张新颖的生活并未发生太大改变,甚至在旁人眼里看来有些枯燥重复:常年跟书打交道,读书、自己写书、教书。“假设这本书有一个读者,这个读者就是我的朋友,我们共同的话题是读书,跟朋友聊天时可以不那么端着,你可以很随意地聊天,我把我读书的体会、感受跟朋友分享,很高兴地就把它写完了。”如今重新翻看这本书,他的感受则是“写的那些句子好像没有变得陈腐,当年写的气势好像还在”,有些思考和呈现方式,即使放到今天,他也并没有信心会写得更好,“有可能在某一个局部会比当年写得好一点,但是更大的可能是今天就完全写不出来了”。这也许能回答开篇那位读者的问题——那些在当年他认为堪读的书,以及阅读时候的愉悦感受,至今仍留存在他心里并不断发酵。
从《风吹小集》中,评论家张定浩读出的是一种和风细雨般的气息流转——风来自过去那些伟大的杰出的作家,他们带来了风,这些风吹到了词语当中去,从旷野到字的笔画,同时又产生了新的风。“新颖老师特别说到人和人之间,每个生命和生命之间气息的流动。流动怎么来的?更多是通过读书,通过有些人在写过了以后被人所阅读,在这样的过程中,风就在我们中间流淌。”在另一篇文章中,张新颖所提及的树和影子的关系,在张定浩看来则是每一位作者的成长:树可以被损害,被砍伐,但它的影子永远在那。到了夜晚,影子慢慢回到树身上,和树成为一体。“其实每本好的书像书的影子,如果一棵树是一个人,一个作者的成长,他成为一棵树,那他写出来的书就是投射在这个大地上的影子,影子的力量可能会比这棵树更加长久。”在评论家黄德海眼里,张新颖的写作则充满了“自信的谦虚”:“一个人在写作的时候,最多面对的是自己的内心,同时也需要在面对无数优秀头脑、与前人作品交流时拥有自信。这个过程显示了一个优秀写作者的敏锐度和触角。”在张新颖的课堂上,曾经的学生、如今《收获》杂志编辑吴越印象最深的则是他静默的引导,就好比他曾讲过的穆旦诗句“静静地,我们拥抱在言语所能照明的世界里”:“渐渐地你会明白这样一种情感和境遇,新颖老师会把最好的东西给你,一开始就奠定了你的趣味,在这个界限以下的东西就不会侵占你过多的时间。”
在一些人的眼里,做学问的人同时写随笔,这些随笔似乎就是他们在研究学问时所产生的边角料所写成的。但对张新颖而言,只有那些珍贵到不舍得写进论文和研究文章里去的东西,才会成为他随笔中的写作对象。写到如今已逾三十载的张新颖,其实在刚进大学的时候就曾被自己所敬重的老师劝阻过。在那位老师眼里,随笔不是年轻人的文体,年轻人阅历不够、技巧不够,阅读量也不够,只有到了足够的年龄,写随笔才会显得从容不迫。但张新颖坚持了下来。刚开始写作时老师就告诉他,你写不好一篇文章和随笔,于是每写一篇文章,都是他在寻找和思考自己的不足究竟在何处。“不断写作的过程也是一个不断找到自己不足的过程,如果你有能力,就找到自己的边界,各种各样事情能力的边界。如果有能力再往前跨一步的话,你的边界,你的心怀就宽阔一点。”张新颖说,“我很喜欢写随笔的原因是,你可以不断地试探,不断往前再走一步,走到边界。”相比圆满完美的写作,张新颖很愿意遇到词穷和捉襟见肘的时刻:“我当然喜欢看很丰满、圆润的、没有破绽的文章,对于一个作者来说,假设我是一个很诚恳很自私的作者,我就很愿意发现我的捉襟见肘,这样我会找到我的边界。”在他眼里,正是经由这样对于边界的不断试探和突破,写作者的成长才成为可能:“能够长期写作,越写越好的人就是一直在发现自己的不足,推动着自己往前走。阅读也不是为了满足我们的虚荣心,读多少本书不重要,阅读是一个使自己一点点好起来,一点一点弥补的过程。”
这种对于边界的试探和突破,可以说构成了随笔写作中无尽的张力。“蒙田的随笔集原来叫尝试集,尝试就是随笔在法语里的意思,随笔这种文体本来就是不断实验的东西,用文字捕捉、不断地调整、不断地尝试的过程。”虽然名为随笔,在黄德海看来,这种文体是严肃的、始终在边界上挣扎的一种文体:“写作最终是一种自我调适,新颖老师说的跨出一步边界,不断去尝试,其实是在调适自己,试试看能不能再往前走一点。因为在艰难走出一步以后,你也许会发现你看待整个世界的途径都会发生变化。”他以福克纳在创作《喧哗与骚动》时的种种尝试、处处碰壁为例,认为这种尝试往往是书写者最需要珍惜的部分:“比如面对福克纳,他比我们走得更远,他替我们走一些路,而我们只要看他的书,然后认真地去想就可以了。我们应该对此保持敬畏,他开出的那条新路,让我们的航道拓宽了。”
尽管近年来主要从事对于沈从文的研究,张新颖却希望能在其中体现对于当下的现实关怀。“当你喜欢一个作家,会发现很多人没有把他的好处说出来,我是挺着急的,所以我就把这个东西告诉你,这个也是研究的价值所在。”他说,“我们和这个时代、和当下有一个什么样的关系?前面很多人跟时代和社会有各种各样不同的命运关系,通过历史研究的个案,我想把这个关系写出来。”在张定浩看来,张新颖的书写可以说充满了寄托感:“他在写别人的时候,背后都有很强的‘我’在,把自己的生命感情都放进去。但是他在写出来文章之后,又消失在所写的对象背后。一个人如何从‘我’,走向‘他’,或者走向‘你’,这个‘我’如何安放在更广大的空间里去,面对更大的人群,这是一个写作者的谦卑,同时也是一种骄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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