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鹿原》:名著的太阳,只能照亮电影的脚面
作者 董辑
《白鹿原》1993年问世,旋即成为当代经典,几乎得到了众口一辞般的赞誉,究其原因,其实并不复杂,第一,《白鹿原》跳出了以前新中国长篇小说政治为核(各种各样形式的政治为核,包括以政治生活为核心的各种各样的生活背景)的窠臼,以带有一定陌生化效果的乡土生活构建史诗般的叙事,人物不再是被集体审美所修饰所管制所删减的人物了,而是有血有肉尽量自然真实的“自然人”;第二,《白鹿原》的性描写热辣而集中,并且带有一种乡土色彩般的淫猥,在一个即将开始的欲望时代的大门口,起到了一定的门票般的效果;第三,《白鹿原》一改之前先锋文学格局不大,写作性过强、过于曲高和寡的弊病,以强烈的史诗倾向和细节丰富人物众多的宏大叙事,与之前所有现实主义都大不一样的现实主义,超越一般性文学才华的文学功力,让人耳目一新。《白鹿原》因此成为1980年代先锋文学结束后的一面文学大旗,一直招展到了今天,
其实,现在看来,《白鹿原》虽仍然是当代文学经典,但是其所受《静静的顿河》《百年孤独》等小说的影响也是一目了然的,和这两部人类级的文学巨著相比,《白鹿原》的格局、叙事的统一性、对广阔历史的占有与深入、对生活细节的文学性呈现以及文体的鲜明性包括人物的完整、丰沛,都逊色不少,还不足以拿出来与之相比。
但是,《白鹿原》毕竟是新时期文学开始后所结出的一枚璀璨果实,其光芒,自1993年笼罩至今,理所应当。
从产生影响那天起,《白鹿原》就一直在和影视剧的改编相纠缠,把《白鹿原》搬上银幕或者荧屏,甚至成了中国电影、电视圈中的一种焦虑。但是因为《白鹿原》巨大的体量、情欲内容的难以逃避、对政治正确以及政治正确的历史观的偏离,使其成为当代名著影视剧改编中的珠穆朗玛,并因长期处身于高处不胜寒之中而被敬而远之。
作为陕西人和拥有成功编剧经验的电影新贵,导演王全安对《白鹿原》情有独钟合乎情理,一般来说,电影导演似乎更为看重电影的文学前身,因为他们明白,文学是电影的基础之一,有好的文学,好电影就已经露出了地平线。
遗憾的是,电影《白鹿原》虽然一直热销于媒体话语之中,事隔经年撩开面纱之后,却并未给人以惊艳之感,甚至,让人若有所失进而如鲠在喉。名著的太阳,只照亮了电影的脚面。
这就是王全安版电影《白鹿原》给我的感觉。
《白鹿原》体量巨大,对电影改编来说,这确实是一个难度,但是,如果跳开细节层面和情节层面的《白鹿原》,只把握人物层面和意义层面的《白鹿原》,改编成标准身高的电影还是有可能的。因为电影改编从来就不是照搬,因为电影改编从来就是再创作,对文学巨著来说,电影改编,从来都是灵魂的再生而不是身体的转借。改编者只要抓住核心和要点来改,仍然可以达成足够的效果。当然,对文学的电影改编也从来都是一把双刃剑,改好了,能够“杀敌”无数,让观众纷纷“倒毙”于导演的艺术能力之中;改不好,则必须承受自杀般的灾难结果。王全安改编的《白鹿原》,虽然没有带来自杀式的后果,但是结果也很一般,小说《白鹿原》史诗般的叙事不见了,众多人物的丰富性大为缩水,而主要线索和走向的偏离,更是使王的改编显得缩手缩脚目的不明。
“史诗般的”,一般是对小说《白鹿原》的常规赞赏,但是我们在电影《白鹿原》中,却几乎看不到属于史诗的东西,置景的小心翼翼和中规中矩,景深景别的过中过近,用光的过于深浊,都使电影《白鹿原》显不出应有的史诗气象,甚至就连卓有深意的几个空镜头,都没有放开手脚。对“麦客”和“秦腔”的表现,是电影《白鹿原》中的浓墨重彩片段,从电影中看,“麦客”无疑是失败的,因为我们没有看出麦田的浩荡无际和麦客的乡土式挥汗如雨;“秦腔”到足够原滋原味原生态,可惜的是,对电影《白鹿原》来说,原生态的秦腔只起到了装饰的作用,没有达致构成般的效果。
表演方面,电影《白鹿原》中的男演员表现都很好,虽然他们可能和原著《白鹿原》所给出的形象有所偏差,比如电影中的白嘉轩与原著中的白嘉轩相比之过于正,电影中的鹿子霖与小说中的鹿子霖比之过于猥,电影中的黑娃和原著中的黑娃比,可能太老了,同时也不够英俊与性感;电影中的白孝文和原著中的白孝文相比,无疑也过于苍老和沉郁了;似乎只有鹿三和原著中的鹿三重合度比较大……但总得的来说,电影《白鹿原》中的男演员表演都很到位,足够戏剧也足够细节,这无疑是电影《白鹿原》的收获之一。作为电影《白鹿原》的核心人物和线索人物,张雨绮扮演的田小娥是一个败笔,除了美丽的外形,张雨绮没有在演这个向度将小说中的田小娥塑造到位。结果就是:表演的薄弱和形象的光艳构成了一种奇怪的张力,使电影《白鹿原》中的田小娥平面化为了一个符号:一个光鲜的女性符号,美丽有余,性感不够。
受限于中国电影的大众性传播(没有分级制度)和中国电影语境的特殊性(来自于政治和艺术以及官僚体制的删减),情欲戏几乎很难真正的出现于中国的银幕之上,因此,小说《白鹿原》的情欲张力,确实不容易得到完整的释放。而那种乡土式的淫猥情欲(性欲)又确实是小说《白鹿原》的要素之一,想办法把原著的要素转化成镜头语言,这是摆在王全安面前的一道难题,可惜的是,电影给出的效果实在一般,连及格都达不到。很多人将这种不及格归罪于审查制度中的那把剪刀,因为剪得太狠,电影《白鹿原》中的情欲戏才成了昙花一现的碎片。其实,情欲不一定非得赤身肉搏或者紧扣床帏,情欲可以通过剧情、表演、台词、造景、道具、服装等等以综合力场的方式表现和释放出来,电影《白鹿原》在这方面显然没有做足文章,以至于造成了某种缺失,这种缺失,首先来自于编剧,其次来自于导演,最后和张雨绮的浅表演与段奕宏的不够性感有关;归根结底和导演有关。
当然,如果单就电影来说,电影《白鹿原》倒有很多值得解读的地方,其对中国历史、文化、人性的无意识透露,倒也卓有意味。从隐喻的角度看过去,电影《白鹿原》还是有一定的意义的。比如,白鹿村和农业中国的象征式对位;比如,白嘉轩之于传统中国主流正统农民、鹿三之于传统中国封建愚昧农民的象征式契合;等等。其中,田小娥无疑是原始性欲的化身(而不是什么反封建、自由恋爱的奇女子),她所释放出的性迷醉和性恐惧效果,对白鹿村来说,既是福音又是咀咒,对传统的乡土中国来说,又何尝不是呢?在小说中,田小娥这一形象的魅力,主要来自其自然人般的色彩和细节,在陈忠实的笔下,她其实是男权社会的一个女性结构者和解构者,一个用性欲塑造和分裂白鹿原的女人。电影中的白孝文无疑是一个被传统文化扭曲了的男性,是传统中国乡土文明的产物之一,如果不对比原著,这一人物的塑造还是成功的。
总的看来,电影《白鹿原》和小说《白鹿原》就像是两条各自游走的线,这两条线,大多时候分头前行,只在很短的距离内,二线才合二为一,变成了一线。因此,对电影《白鹿原》来说,名著的力没有转化过来,文学的阳光,没有变成电影的热量;名著的太阳,只能照亮电影的脚面。
这可能就是电影《白鹿原》差强人意、口碑不佳而且票房不振的主要原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