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被标明的生活

我曾经对生活怀有盛大的热情，当然，这句话的诞生，有它特殊的语境。时至今日，我不得不相信，这一切都过去了。我曾经贴近大地行走，借此获得了那种切实的指向，但最终，我发现，即便如此，我仍然只拥有那本质上的灵魂。从喧嚣之中退守枯寂的生活在我的生命中占据了大多数——时至今日，我相信，相对于我的书写，那埋藏在泥土中的更多。我无法捕捉那超出我生命的部分，即使我有土地测量员的雄心也于事无补。大约二十年时间，我在写作这个范畴内逐步转向，终于形成目前这种面目。

的确，我只写下了很小的部分，相对于这个世界的广阔，我的进攻与领悟毫无法则。

贯穿二十年时间，收集在这里的些许文字皆有相同的质地——它们只在自我的领域诞生意义。如果忽略世间种种差异，它们自然类同那只造物之手。这些从具体臻于抽象的转化使我深感痛楚之后的解脱。我毕竟写下了，撕开了我曾经不愿意撕开的伤口，给予它们人世的体温和最终无知觉的冰冷。我想以这种方式向人间标示，直至使其意义完全显形。我的确很小心仔细，但是没用，我的视力与幼时相较，已然大不如前，如今我对于事物的领略与敏感度也大幅退步。我惟一觉得有趣的，只是那基于种种因素，仍然无法标示的部分。

我此前致力于书写已知，尤其是在早期的文字章节，比如《一个人散步》中，我写下了太多的自身经历。稍后我再往回退，捕捉那隐藏在暗影之中，难以言喻的灵魂构成。但无论何种行走步伐，我都不是在接近，而是在一天天远离。我相信一定有更好的方式可以使我轻松自在，但未必尽如我在这里所写。在厌倦了密密匝匝的絮烦之后，我开始尝试使用静止和留白之法。从《一个人散步》到《灵魂的重物》，我似乎已经写下了长达一生的心灵影像，但事实并非如此。仍然有无数生活未被标示，甚至，我看着那盲区越来越多。

如果说，我曾经在青春年少时对生活怀有盛大的热情，那么到今天，我应该是对咀嚼这种生活产生更高热情的时候了。但在写作之幻境中，我时常无法自圆其说，有时，我相信是那未知控制了我的全副身心，而另外的许多时刻，我却不无自足。是书写完成了我在孤寂中的入世，同样也是写作，使我变得愈加喜欢离群索居。我相信我迄今拥有的仍然是上帝创世的秘密：作为一名诗人，我既喜欢崎岖小径，又能自制通衢大路。但作为上帝本身，他却只能在空荡荡的宇宙中，俯瞰众生。我们不熟悉那灵魂之事，一如不熟悉上帝本人。

不过，无论如何，我不会相信上帝是全知全能的。我们之间人神殊途，因此才有无数“第三只眼”来透视，联合，并加以疏通。但某一个瞬刻，那陌生的事物仍然密布，我们常于此无奈转换中，自我驱赶至陌生人领土。我并非喜欢孤寂，只是惟此一途，才有“坐井观天”之效。那“空荡荡虚无”，同样是孤寂者领地，同属“无法标示的部分”。

2015.3.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