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市民一样生活,像上帝一样思考
——阿乙小说《乡村派出所》读后感
辽宁抚顺 孟庆革
春节前,我翻开《星火》2015年第1期,新的变化令人惊喜。18个页码的“前沿”栏目由曾主编亲自担任责编,推出阿乙先生是六个短篇小说构成的《乡村派出所》。《一件没有侦破的案子》、《在流放地》、《敌敌畏》、《小卖部大侠》、《国际影响》、《面子》这几篇应该是阿乙先生早期的作品,收录在他的小说集《灰故事》之中,以前我曾在榕树下等网站断断续续读到过。也正是因为早期的作品,更能体现出阿乙的文字特色,展示他的先锋姿态。这次集中起来阅读,竟然发现别有洞天的新意来了。10个页码的“访谈”,图文并茂地把阿乙全方位推介给读者,特别是评论家徐兆正与阿乙的访谈,围绕着——作品、主题、生活、读书,机锋反复,火花闪现。过瘾啊!过瘾!近日在微信中读到徐兆正的一篇《阅读的两种愉悦》,其一是发现的愉悦,其二是重读的愉悦。我想在本期《星火》拜读阿乙作品该算作重读的愉悦,通过反复阅读经典的作品,从而重构自己的阅读体验。
在写小说之前,阿乙是位诗人,这也并非是我的猜测。因为在他的作品里透露出精神超越与凡俗生活合二为一的诉求,就如同第三代诗人于坚所说的“像市民一样生活,像上帝一样思考”。在阿乙这组早期的作品中,从没有侦破的案子,到胜利大逃亡离开派出所,琐琐碎碎的个人日常体验,在阿乙的叙事组织下而具有了丰富的生存与生命意味。阿乙的小说有种突兀的东西,我很喜欢这样的文字叙述,那种挥之不去的灰暗氛围。阿乙的小说带我走进了一个窄小的黑屋,在摇摇晃晃的昏暗灯光下,角落里堆满废纸的垃圾桶,爬出了一个内心的魔鬼……
一、有如神助的开头,铸造了阿乙小说的高度。
某位大人物说过,要看一个小说家功力高低,只需把他每篇小说的第一句话抽出来放在一起看即可。《在流放地》的开头:“如果上天有帝,他擦拭慈悲的眼往下看,一定会看到沟渠似的海洋、鲸脊似的山脉、果壳般的岙城派出所,以及蚕子大小的一张桌子。桌子的南北向坐着警校实习生我和小李,东西向坐着民警老王和司机,四个渺小的人就着温暖的阳光打双升。”这个神祗视角的长镜头自天而降,跃然纸上的文字也具有3D效果了。
《在流放地》——国外的现代主义文学大师卡夫卡,国内的先锋作家墨白先生均有同题目小说。就凭这个小说开头,还有文中的两处越读越有寒意的“百年修得同船渡”,绝对成为我心仪的作品。即使还有掉书袋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那句话,也只是让我在警官老王给我的压抑浪涛里,抬起脑袋缓口气的感觉,没有决出有什么不妥。
《敌敌畏》的开头:“岙城是个有历史的地方,唐宋八大家有三家距此地不远,走到村社,见牌坊不是“进士及第”就是“状元世家”,字迹遒劲,千年不坏,不由人不想起当年“文官下轿武官下马”的盛况,惜乎如今石阶上,新鲜的、不新鲜的牛粪码了好几堆。而村民人等,或荷锄或挑担,躬身不语,一截截走入黄昏,好似一截截走人坟墓。我来这里实习前,爷爷已经人土,只在墓碑上留下三个字“艾政加”。送葬归来,我忽然想到一个问题。我问我:你的曾祖父叫什么?我答:不知道。这个简单的问题意味着清代末年一个瑞昌农民永远地消失于地表之下,因为山洪、开荒的缘故,这几根骨头还可能被狗作为下午的游戏叼来叼去,叼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这是四代之内的故事,今天说的故事却是两代以内的。”这么一个纵横历史的深镜头拉起来,小说就绝对不会只是一个小媳妇喝药自杀,法医开棺验尸的惊悚故事那样简单。
二、力透纸背的结尾,体现了阿乙小说的深度。
赶一点时髦的话,《一件没有侦破的案子》、《国际影响》几乎可以算作反对“四风”的经典小说。阿乙为读者展示了官僚主义之下的一幕闹剧。岙城化工厂因丢失一只板车轮胎,让当过侦察兵专门侦破内盗案件的赵警长率领实习生开始了艰苦卓绝的侦破旅程,大费周折,无疾而终。厂方热情洋溢,无微不至地招待警方,从厂内吃到了餐馆,最后家属、孩子都参加宴请陪客。小说结尾:“后来,赵警长自己掏钱买了一只旧轮胎,派我和小李送到化工厂了。保卫科长说,是,就是这只。然后欢欣鼓舞地把它推到水泥场……”读者会觉得“揣着明白装糊涂”的的确确是这么一件非常难受的事儿。
《敌敌畏》的结尾:“我撕下纸,捉着笔问:你女儿是怎样一个人?
老汉说:难说了,跟别的妇女一样,不爱说话,一说就急,从小就这样,爱哭。
我问:具体记得她怎么受气吗?
老汉说:哪里记得那么多,就是爱受气。
我问:那别的事记得一些吧?
老汉说:小时候濑尿在床上濑了一阵。在家的时候天天想嫁出去,嫁出去了又天天想回来。有一年数学考了100分。
我问:她叫什么呢?
老汉说:叫凤英。”
——老汉的回答非常笨拙,然而却是如此真实,寥寥几语就涵盖了一个人可怜又可悲的一生。
同样,《小卖部大侠》和《面子》那余音渺渺、绕梁三日不绝的结尾,都是透露出欧·亨利式小说的灵气与功力。阿乙作品比之欧·亨利式小说更加灰暗,更加纠结,更为厚重。阿乙笔下文字锤炼成熟、独具特色的诗意而节制的语言,《小卖部大侠》个性化的语言,犹如塞万提斯笔下的堂吉诃德。阿乙小说里“像”、“是”很多,他早期作品里,比喻、暗喻、借喻的运用让小说增添了色彩和光亮。
莫言在一篇散文中写道:在有了录音机、录像机、互联网的今天,小说的状物写景、描图画色的功能,已经受到了严峻的挑战。你的文笔无论如何优美准确,也写不过摄像机的镜头了。但惟有气味,摄像机还没法子表现出来。这是我们这些当代小说家最后的领地,但我估计好景不长,因为用不了多久,那些可怕的科学家就会把录音机发明出来。能够散发出气味的电影和电视也用不了多久就会问世。趁着这些机器还没有发明出来之前,我们应该赶快地写出洋溢着丰富气味的小说。
我喜欢阅读那些有气味的小说。我认为有气味的小说是好的小说。有自己独特气味的小说是最好的小说。能让自己的书充满气味的作家是好的作家,能让自己的书充满独特气味的作家是最好的作家。
难怪北岛说“就我的阅读范围所及,阿乙是近年来最优秀的汉语小说家之一……”。因为上述的各种原因,我在腊月小年之前,网购了阿乙的《灰故事》、《春天在哪里》《下面,物品该感谢什么》和《鸟,看见我了》四部小说集,随后就把自己的春节大假交给了阿乙先生,以至于对于第1期《星火》仅读完了张爽的《谁在深夜里说话》和胡雪梅的《心灵诊所》两个短篇。
我喜欢张爽小说里的鬼气与悬疑,完整的气味笼罩全篇,鬼打墙一般走啊走,絮絮叨叨,读出了一身鸡皮疙瘩,这篇小说应该在张爽的作品中有一定的位置。这是读过的第一篇胡雪梅作品,佩服她的文字功力,语言简洁、凝练流畅、饱含音韵、讲究节奏,以短句见长。读《心灵诊所》仿佛阅读朱自清、冰心、周作人的美文,更有沈从文和汪曾祺的小说的清新自然,诙谐灵动。这种淙淙流淌的文字,我非常喜欢。当然,个人在该篇阅读中,也有某处微感不舒服,如开头部分“名气一大,烦得很,越烦越有人找。电话来的,短信来的,邮箱来的,直接来的,公安局110送来的,社区主任王会莲带来的,明明白白想自杀的,应有尽有。”忽略了逻辑关系,但是瑕不掩瑜,我会收集胡雪梅的作品,继续赏读。
刚刚鼓了大年,诚祝《星火》各位编者、作者与读者,羊年大吉大利,万事万顺,大发洋(羊)财(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