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识时务”的突围
马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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肇始于20世纪80年代中期的先锋小说偃旗息鼓久矣,然《大家》杂志的新掌门陈鹏却不识时务地重又做起了复兴先锋的梦来,抛出“先锋新浪潮”的口号。一个多么美妙且飘渺的梦啊。
须知当年的先锋小说绝非一两家杂志倡导一下就可以成就伟业的,是历史本身走到了那一步,是天时地利人和的必然,是不可逆的大趋势。陈鹏比我年轻许多,年轻的好处在于勇气与激情,坏处几乎没有。所以也就少有顾忌敢想敢做。这也是先锋新浪潮这个栏目的缘起。换了我去掌《大家》之门,肯定不会作如是想。一代人不比一代人。
但是我钦敬陈鹏的狂傲,我也无法推却他的盛情之邀,我只有恭敬不如从命,勉为其难来充任“先锋新浪潮”的首位主持。
《坏家伙》令我惊异。
我与写它的那个人有一面之缘,学群。那是个从头到脚没丝毫异常的中年男人,长相中规中矩,着装中规中矩,说话中规中矩,身材中规中矩。你若与这个人交臂而过,你的人生必定与他失之交臂,因为他不会给你留下任何印象。人们相互介绍,我于是记住了他的职业:银行行长。
平心而论,他的小说与他的职业距离有点远。岂止有点,实在是很远很远,非常之远,完全可以用诸如“十万八千里”来描绘。不说他职业了,那只会离题万里。不过相信明敏的读者不会忘了这一点。
从标题上你就可以知道主人公一定是个坏人,掩卷之后你一定也认为我这个判断是对的。把一个坏人作为主人公,我相信作者心里一定是对这个人物有几分欣赏。
想当然都成了现实:主人公做尽了常规意义的坏事;作者以第一人称叙述,摆明了自己的立场。不出所料却并没让我小有得意,相反,我完全被这个不大的故事震慑住了。
对了,不要以为是我笔误,我说的就是故事。虽然行内习惯将小说与故事分得很开,以为小说才是上品而故事乃下九流摆不上台面。我历来认定好小说也一定是讲了个好故事。而好故事必定在讲述中有效运用了高妙的技巧,这一点与先锋小说讲求的方法论完全一致。
《坏家伙》以坏开篇,一反常情常理,将当下大行其道的想办事先送礼之风大张旗鼓。但凡阴暗龌龊的行径总不那么光明正大,因为见不得人;“我”却生怕别人不知道径直将礼鸡送上办公会议桌面,竟然促使市长大人在现场督办,从而目的得逞!
对“我”而言,在劳动局大厦上班与在劳改营劳教队改造的区别,仅仅在于去劳动局不需要劳动,如此而已。“我”根本不稀罕这份由公开送礼而得到的工作机会,所以即使面对局长大人仍然浑不吝,令其当众受辱失态而狂吼,“我吼的比他还响,因为我屙尿也比他屙得响亮”。这时“我”又有了新发现:想走了就可以走,这也是劳动局不同于劳教所的又一个地方。
我们先看到了一个令所有人不胜其烦的人,一个货真价实的坏家伙。而且他自己也烦,看什么都不顺眼。“我”家那个电视里的主持人讨人厌,还不如主持会议的市长!老爹骂人又揍人,结果朝尿桶里吹泡泡的人并不是“我”。于是“我”浪迹于火车站与流氓斗殴或者大白天发痴做梦想女人。
一旦离开城市,烦也在不知不觉中消散了。小时候的乡村又回来了,心境于是不同,眼里的世界忽然恢复了原有的诗意。然而好梦苦短,警察带着拘捕令来抓“我”,罪名是“我”气得局长心脏病突发而死。“我”当然不认这个账,拒捕逃亡进了浩渺的芦苇荡,从此开始了如鲁宾逊一样的漂流生涯。
主人公只有在这会才有了秩序和章法。个人面对天与地,生存成了前提,成了生命的导师。抵制反抗的主旋律在与自然直面的过程中消弭殆尽。学群的叙述功力令谜样的人物终于回归到本然状态。活着成为母题,成为一整个过程的原始动力。要吃,去弄鱼再弄熟;要遮风避雨,砍芦苇扎个茅草蓬;要睡觉,铺个草窝;冷了拾柴拢个火堆;需要盐巴棉被柴刀和女人,盗杀牧放的牛以牛肉去村民手里兑换。“我气死余局长,我打过警察打过列车员,我偷过人家老婆,我蹲过号子,没觉得我是坏家伙。杀了这头牛,我觉得我成了坏家伙。”
学群彼时将他的主人公打造成了智者。
“可是我必须杀了它。杀了它,这个冬天我就可以在这里活下去。”母题完成。盗杀找到充足理由。
之后要完成的是又一条金科玉律:饱暖思淫欲。于是有了三妹子,有了充满野趣诱惑的浪漫之约:再来你就看看舱门口,挂了花短裤你就上船来。
三妹子邻船的娘们儿来过,带了面粉和盐,更多的女人带来更多的东西。女人带来了欢愉。
银行行长的故事就此周而复始,与古老中国的又一个著名的和尚的故事重叠。
从百分百的叛逆开始,与常识相悖,令学群的《坏家伙》有种考德威尔小说的质感,粗砾而鲜活,生机勃勃。所不同的,学群没有停留在故事的精彩上自我欣赏且沾沾自喜。没有。人物的荒诞行径透露出作者更大的野心,类似于卡夫卡对人类现状剖析的视角令学群在立意上更为高远,更具深意。
人在人群中间的紧张令人充满警惕和对立情绪,唯一的解决之道:逃离。回到原初,回到自然。让本能得到伸展和释放。人终于做回了自己。
也许学群的这个短章没有令人耳目一新的理念,没有让人眼花缭乱的炫技,但是仍然有突如其来的惊喜和小小的震撼。
当年着迷于只做减法的海明威与恢复古典写作的加缪从未被同行轻看,反被尊为新古典主义的大师。他们是真正意义的先锋旗手。
学群的路数同样是复古,意义同样在于履新。在以搞笑为主流的末日世代,复古更像是一场游戏。而游戏也许是通向形而上的必由之路。
由衷向学群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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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01.05
南糯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