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故乡，腊月二十二。我要避开庞大的回乡潮，我要让父母的期盼早日实现。从昆明，经东川、巧家、过金沙江，进入大凉山地界。路，不足四百公里。可是，离乡的人，回乡总如西天取经般艰难。大约十年前，我曾经花了三天时间才回到家。所用的交通工具分别是：出租车、汽车、两轮摩托、轮船、三轮摩托。

    十年，只是十次回乡的经历。不敢感叹人已老，因为真正的老人还在故乡；更老的老人已经埋进了黄土，与青山白云为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回乡方式。有人不远千里，骑着摩托回故乡；有人不分昼夜，排队购票回故乡。总有一个声音，在心底响起，这如紧箍咒般的絮叨，让人柔软如水，奔向大海。大海是所有水的故乡。不是因为它有多好，而是因为那里盛放着我们的记忆。可是，那些记忆中的山水，早已不是我们想象中的模样。

    我在回乡的途中迷了路。一个完全陌生的村庄，生长在山沟里，青瓦、白墙、炊烟袅袅。大地一片荒芜。我站在夕阳下的路边，像个无助的孩子。目光搜寻遍村庄，终于发现一个在地里干活的人。我朝着他走过去，我和他之间隔着一片菜地。我高声向他问路，他扯着嗓子告诉我：朝着太阳的方向走。太阳在离我们不远的树梢上。铜厂沟，他告诉我这个地方的名字。这是我从小熟悉的地名，可我不相信这个地方会有一个铜厂。不是所有的小地名都有来历，很多时候可能只是某个人随口一叫，然后传了下来。

    汽车调不了头，我试了好几次。我放弃了，朝前开。我相信，即便是这样的乡村公路上，也总会有一个地方可以倒车调头。果然，没开出多远，便遇见了一个叉路。我往回开，灰尘滚滚。太阳在往山后面坠，山后面是我的故乡。我的父母几乎每天打一个电话询问归期，望穿秋水。而在此前的一次通话中，我得知公路终于修到了我的故乡。是的，终于。

    每一个离乡的人，都盼望能有一条路直达故乡。我已期盼太久，几近绝望。没有大路的村庄，是摩托车和拖拉机的天下。那些我童年骑马的路上，奔跑着摩托车，加一把油，冒一缕烟，面色黎黑的人们便绝尘而去。

    路通了，我开车回乡。想起此前汽车像吐一泡痰似地把人和行李吐在路边，扬长而去，一家人站在风中颤抖，等着摩托车来接，心里有了一丝安慰。这个地方，它总算没被人遗忘，总算在蹒跚向前。出于慎重，我甚至打电话给一个朋友问了路况。他给我的答案是：完全没问题。我开车穿过金沙江边一个叫大祟的小镇，穿过村庄，开始爬坡。冬天的金沙江，安静得像条银色的带子。如果我停下来，风景肯定不错，但我没这份闲心。我错了，我根本不应该选择这条路。金沙江岸的山上，如果没有这样一条蜿蜒的路，这里一定是人迹罕至。陡，唯一的植被是野草。荒山被一条路开肠剖肚。山后面的人，骑着摩托车来江边；江边的生意人，将一些小商品送到了山后面。而更早一些时候，江边人需要木材，山后面的人则将甘蔗和红糖视为奢侈品。那时候没有公路，没有摩托车，往来靠步行。

    这条刚好能够过一辆车的路，在当地人的眼里，是条大路。我不知道哪里会有坑，哪里会有石头，哪里会有急转弯等着我。向前开，向上开，金沙江越来越远，山越来越高。万丈灰尘中，我觉得汽车已经变成了乘风破浪的舰艇。但速度其实只有二十码。孩子在后排座上哭起来，太颠簸了。车里弥漫着紧张的气息，很多时候，车从悬崖边开过。车轮在石子上打滑,汽车发出绝望的吼声。回家的人，归心似箭。路再艰难，也要前行，回家才是终点。我要开到山顶，可那山似乎没有顶峰。原来我开错路了，在快接近山顶的时候，将车开进了一个山沟里。

    那个人告诉我，朝着太阳的方向开。这样指路真高明。一路向西。到了山顶，植被好了起来，主要以松树为主。太阳就在前方，霞光映得人睁不开眼睛。路，好了一点点。但我知道，这样的路很短，像是颠簸归途中的安慰。

    山顶是另外一个乡，叫黑嘎，和我的故乡遥遥相望。我一直没有弄懂，这个地名是意思。金沙江上正在修建白鹤滩电站，金沙江被无数次拦腰斩断，汹涌的江水，已被驯服。我原本以为，现代化远在山外，我们与世隔绝。然而，电站的修建，将会让一个小镇淹没。失去了故乡的人，未来只能将黑嘎当作他们的故乡。

    一个没有沦陷故乡的人，兔死狐悲。我将车停在了山梁上。太阳悬空，两座山之间笼罩着金光。我看了一眼车窗外，看见了对面山上的老家。白色的墙，在远山上像几朵白色的蘑菇。我想，那个时候，我的父母也会在家门前看着我。他们的目光会追着那些从山路上开过去的车，对每一辆车满怀希望，觉得车上坐的是他们的儿子孙子。我要下到山脚，爬到对面半山腰，才能到家。

    陡峭的路，向下和向上都占不到便宜。汽车如蜗牛前行，山羊横在路中间，好奇地看着车。遇到的人，是熟人。掏了香烟递上去，对方礼貌性地邀请去他家吃饭。当然不可能去，只恨汽车没有长翅膀。遇到叉路，只能停车问人。我已经学乖了，不敢贸然开，因为有些地方根本回不了头。可以看见新修的公路了，欣喜起来，想，这是坦途前的坎坷了。

    看得出来，为了修这样一条路，人们是下了很大决心的。公路经过山林和土地，他们并没有要一分钱的赔偿。所有人都盼望一条像样的路。有了路，人们方便外出和农业生产。但是他们可能没有意识到，有了路山里的树木很快会被砍伐一空。即使树木没了，他们也不会心疼，因为树木变成了钱。

    进了村，我所能看到的每一个地方都有自己的回忆。童年放牛的山、上学的路、山茶花盛开的山沟、汗流浃背干过活的土地……这个我生活了将近二十年的地方，像我一样贫穷。荒凉、杂乱，遭人嫌弃。可它是我的故乡。这无法更改的事实，让我在外面一遍遍地跟人提起这个地方，我甚至想把它讲得像马孔多小镇一样精彩。世界就是世人的故乡，只有那个生养我们的村庄，能够盛下记忆。我们这一生，其实就是一个个回乡离乡的旅程。

    要到家时，山路转了一个弯。路边站着我的父亲。他已经等不及了。我的母亲隔着几百米远叫她的孙子。回家了。黑夜降临。炭火燃起来，白酒打开，我们聊村庄，也聊外面的世界。而我们以外的其他人，父母在念叨外出的孩子，年轻人正奔赴在回乡的路上。

     我跟他们讲起我迷路的归途，他们笑，说我从小就不认识路。

     然后，他们告诉我，屋后面的深山里，未来将会是一片葡萄园。挖土机蠢蠢欲动。有人花了大价钱，从几十里外，将水引来。那个叫白石岩的地方，我在小说中写过。而那个叫狮子山的地方，也将成为一片果园。

    人们并不知道未来的变化，他们欢欣鼓舞，甚至准备大干一场。而我知道，我的故乡，将会是面目全非。当青山变成了果园，当更多的人背弃了土地，当童年的记忆都被埋葬，我的故乡在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