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诗歌的名义重塑自我
——漫谈余秀华和诗歌
文/海恋
诗歌终归是在写自己,写那个不完全属于现实但完全属于精神的自我。
——读余秀华的诗有感
诗歌推崇自由,或者自由推崇诗歌。但诗歌只允许诗人相对自由地驾驭情感而非无限自由地滥用语言。
——读余秀华的诗有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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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是我发在微信圈里的两句感言。如果可以掐死这个念头,我并不愿意针对一个身患痼疾却16年(据网络说)矢志不渝的女诗人的诗歌评头论足。或许有人觉得,余秀华不怕评论,在这个充斥着烟火味和无厘头喧嚣的时代,美与丑、善与恶,真与假早已隐于尘雾,难以辨别。但我相信,该存在的一定就在那里,一个真诚地钟情于文字的人心底里一定有些东西是不可或缺的。
看过一小段余秀华的访谈视频,油然而生的是敬意和心酸。较之之前在不了解其人的情况下读诗的感受竟有所不同。由此我否定了一些看法。有人说对诗歌的评价不要脱离文本而兼顾其他,比如作者其人其经历其写作背景。可是,如果完全脱离这些去阅读真的能够更好地抵达一首诗的境界吗?或者反之,一首诗可以脱离诗人的性情、修为以及经历和创作环境而诞生吗?余秀华的诗只属于余秀华,不论我们怎样对它品头论足,褒扬或者否定都无法仿效其神,因为归结起来这些诗就是诗人对自身的书写。她的情感、性情、经历、人生认知及生命诉求统统在那些分行的字符里。诗歌不是日记,诗里的“我”不是现实的翻版,但却是自我的真实映照,一个创作者的精神格局就是作品的精神格局,所以任何创作最终都是对自我的重塑,换言之,一个作者能在作品里成功地重塑自我就是创作的成功。
从这个角度上讲,余秀华是个成功的诗人。她的诗歌之所以赢得了众多读者,是因为我们在她的文字里读到了那个经历特殊、情感特殊、生命诉求也特殊的“人”——
“我要挡在你的前面,迎接死亡/我要报复你/——乡村的艺术家,玩泥巴的高手/捏我时/捏了个跛足的人儿/哪怕后来你剃下肋骨做我的腿/我也无法正常行走//请你咬紧牙关,拔光我的头发/戴在你头上/让我的苦恨永久在你头上飘/让你直到七老八十也享受不到白头发的荣耀/然后用你树根一样的手/培我的坟/然后,请你远远地走开/不要祭奠我/不要拔我坟头新长的草//来生,不会再做你的女儿/哪怕做一条/余氏看家狗”。(《手(致父亲)》)“做不到,人正影不歪/许多时候,我无赖地将错就错/一个空杯说,我们干一杯吧/醉后/就没有人知道你最初的模样”(《走路》)许多夜晚,我是这样过来的:把花朵撕碎/——我怀疑我的爱,每一次都让人粉身碎骨/我怀疑我先天的缺陷:这摧毁的本性/无论如何,我依旧无法和他对称/我相信他和别人的都是爱情/唯独我,不是(《唯独我,不是》)眼巴巴地看着:爱着的人与另外的人交杯换盏/他们从汉江上行,一路豪取春色/——这些,都是我预备于此的,预备把一辈子交给他的/他叫她亲爱的(我从来不敢这样叫,这蛇,这雷霆,这毁灭)(《春色》)……
你一定也读懂了。我相信对于余秀华来说诗歌最直接的功用是宣泄和倾诉。西方有一句谚语,大意是说:诗歌只是诗人说给自己的悄悄话,恰巧被世人偷听了去。可见倾诉和宣泄是诗歌的原始功能之一。像生命里一个隐形的伴侣,它陪伴这个残缺但精神世界又十分健全的女人走过了多少人生的黑夜。在诗歌里她畅诉这一遭行走的艰辛和无奈,她是幸运的,因为她相遇了诗歌,虽然无法飞翔,但她还有梦,有隐形的希望,有活着的理由。如果可以正常地活着,正常地拥有普通人的一切:健康、工作、爱情、幸福的家庭……我想余秀华一定愿意舍弃一切附庸的东西,包括诗歌,所以并非诗歌需要我们,而是我们需要诗歌。从某种意义上说,诗歌是精神世界里的罂粟,是药也是武器,在生活面前,谁也摆脱不了被捉弄的宿命,或是偶然或是常态。总要有些什么来缓解这无可遁逃的生之痛。然而很多时候选择以诗歌来抚慰灵魂又是愚蠢的,因为它让心灵变得更加敏感、通透,从诗里醒来你会觉得更痛。不过,一个卓越的诗人一定可以在诗的思辨里获得强大的超越悲情的勇气和力量,从而让生命变得无比阳光灿烂。
我不想对余秀华的诗有所非议,因为她的很多诗都让人动容,真挚的情感,灵光一闪的智性还有真实率性的表达,这些都是优秀诗歌的特质,但是如果硬要把她的诗歌提升到某个高度未免牵强,也是对诗歌导向的不负责任。思想、艺术性、美学维度……真正的诗歌艺术绝不仅仅是耐读那么简单。诗歌是最精湛的语言艺术,如果你把你的诗歌定位为一种创作,那么就要对它的语言负责,任何文学形式都担负着导引和教化的功能,“诗歌应该有它的尊严和优雅。”(东方明月语)很显然,余秀华的诗歌有诸多争议多半在于她的表达,率性不羁是诗人本色,但是再率真的表达也要建立在诗创的严谨上。即使是写“性”也应该写得干净而唯美,否则不该选择用诗歌来表达。现实生活中我们可以发脾气,可以骂人,但是不应以诗歌来承载语言上的侮辱,否则就不配爱诗。我们能够容忍诗歌在表达上的“稚”但不能忍受无所顾忌的“糙”。
网络上被广为流传的那首所谓的成名作,在经过大量的剖析和解读之后,我想诗人余秀华也定然悟到了其中的不妥,让它成其代表作,肯定不是她的本意,因为这首诗真的算不上是她最好的一首。她默默地写了16年,想炒作也等不到今天。正因她骨子里有着近乎病态的单纯和执拗才能写出那些纯挚的诗。只是她忘了诗歌在表达上除了率性真挚更需内敛。让情感决堤是一种毁灭性的自裁,纵情很容易,把情感遏制在可以操控的范围内而纵横捭阖才是更高的境界。
无论怎样,我都觉得她是个难得的有潜质的诗人。别人给她贴上怎样的标签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不要在那些人为的炒作中迷失了自己,一个诗人丢掉了自我是多么可怕!有人把她比成中国的艾米丽·狄金森,可是狄金森一生默默写作,甚至连她的家人也鲜有人知,她生前更抗拒发表。她在诗里写道:“发表,是拍卖/人的心灵——/贫困,批准/这种腐败行径……经营,应该作/神圣美德的商贾——/切不可使人的精神/蒙受价格的羞辱——”(狄金森《发表,是拍卖》)她死后数年诗作才得以大放异彩,正是这份隐世情结和诗人不同俗流的尊严才成就了伟大的作品。这样身后成名的例子在诗人中尤为多见,相反早期成名而后碌碌无为的诗人却不少。这说明诗歌是非常自我的创作行为,它对诗创者心境和精神世界的要求更高,一旦某种纯粹被打破,就很难有佳作蕴蓄而生。在此唯有祝福,祝福一个简单的又很不简单的女人,用踏实的双脚踏出一条属于自己的诗歌之路。以诗歌的名义,修为和重塑一个更加美好的自我。
假如你是沉默的
余秀华
假如你是沉默的,海水也会停止喧哗
你就不用怀疑那些漾近的浪花,那些浪花里碎了的泡沫
黄昏一直下坠,风一直吹
海水里有从天空倒下来的云霞
而倒下来的云霞一定有它的道理,你知道,但不会问
假如你是沉默的,身边的那个人也无法窃取
你内心的花园,内心的蜜
你的甜蜜将一直为自己所有。没有一个盗贼
没有季节错乱的蜜蜂
雪徐徐落进院子里,世界维持着昨天的次序
我的心里,你还在路的另一头
等我飞去,把自己哭碎,把我笑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