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得，年华似水

文图_望月者

大概是老了的缘故，渐渐喜欢原地踏步，喜欢一切保持安心的原样，讨厌层出不穷电脑软件的升级提示。每当这样的提示框弹出来，我总毫不犹豫按“No”。终于有一天，老旧的QQ对我说：当前版本已无法使用，请去腾讯官网下载最新版本。

自打下载安装了最新版本，好友的顺序发生变更。我一直不明白QQ按什么顺序排列好友，似乎不是首字母A到Z，也无关地域和添加日期。一直拒绝升级的老版本登录后，总排在第一的那个名字，如今在新版本里，成了单独的一栏：“以下好友半年未登录”。这名字孤零零待在代表沉寂的位置，总使我想及电脑时代的时间观，半年便是最大限度。岂止半年哪，总有五年了吧，这个叫“菩提小妖”的名字再未登录。她的QQ签名用的是电视连续剧《似水年华》主题曲：“年华似水匆匆一瞥，多少岁月轻描淡写”。

有时候，我们生活中充斥谶语的程度让人吃惊，一个QQ号五年未登录，一位朋友已逝去五年，果真“年华似水匆匆一瞥，多少岁月轻描淡写”。她的QQ号我一直未删，所谓“存在”，就是被记得，至少在我这里，希望一位朋友一直存在着——哪怕我们从未在QQ上交谈过一句。

那是七年前的夏天，青青帮我买了去丽江的高快车票，跟我说，有两个女孩，会与我同行。这两个女孩青青也不认识，因为热心的声名和工作便利，许多网友来去云南，
都托她安排行程和票务。两个女孩如今我只记得一个——明明是两个，另一个，却仿佛从上车之后便消失无踪——我记忆里的旅程，是和一位无论长相还是性情都大大咧咧的女孩一起开始的，她就是菩提小妖。熟悉之后，大家都叫她，小妖。我们的目的地都是丽江，都是丽江古城的牌坊过落客栈。我去丽江是故地重游，选择过落是青青推荐；小妖去丽江是升学间隙给自己的奖励，选择过落是详尽的“网络考察”。也因此，人还在路上，小妖对过落的一切已如数家珍，尤其过落的几条狗，在她眉飞色舞的讲述中，我简直要误以为她跟它们从小厮混到大。一边憧憬着，一边往嘴里塞各种零食，小妖虽和我做了一路旅伴，却没我多少说话余地。等客车在丽江新城高快车站停定，眼瞅小妖从行李舱拖下一红色拉杆箱，我心中几乎是鄙夷地哼了句：“菜鸟！”

一般说，回忆是再现也是粉饰，所有嶙峋起伏都被时光打磨出不那么刺眼的温润光辉。可我仍无法对那时自己挟孤僻之名的傲慢“视而不见”，在笔下“还原”成得体的谦逊。说实话，刚开始我对小妖印象不佳：呱噪、好吃（哪怕她的零食全慷慨与周围人分食）、拎着“没见过世面”的拉杆箱……所有这些，足以汇聚成令我皱眉的浅薄（殊不知，嫌弃别人浅薄的同时正暴露了自己的浅薄）。随着拉杆箱在古城凹凸的石板路上发出刺耳的刮擦声，我眉目间的不耐烦在夜幕掩护下肆无忌惮集结成军。小妖浑然不觉，兴奋地跟来接我们的阳光“对”情况，仿佛她是天涯旅游版派来丽江的特约“观察员”。

因为我是过落店主阳光、文波的好友青青介绍来的，过落最好的五号房被腾了出来；因为小妖和我一起到来，顺理成章被一起安排进了五号房。这么说，我俩还在一个房间共度过一夜？但脑海里已全无印象。不过七年的功夫，一切便已断简残章。第二天，我跟随阳光率领的“探险队”奔了泸沽湖，准备徒步去稻城。那是一次不知天高地厚、懵里懵懂走下来的艰苦行程，深山里的八天，世上虽没过了千年，至少局部变了模样。就说这过落吧，等我们几个“野人”归来，盛大的欢迎式上，小妖已明显成为中心人物：她爱笑爱闹喝酒豪爽歌声嘹亮，按爷们儿的话说，还开得起玩笑。这样的女孩，天生适合丽江——那旖旎风光旁边一不留神的癫狂。

那一年过落院子真是热闹，从人满为患发展到满地帐篷。大家在一个院子里住着，闹哄哄的也打不了几次照面，更遑论交心的深谈。只记得有一回，小妖跟我聊起这段时间的“床铺流浪记”，骄傲地说，过落每个房间都被她睡遍了，还包括我从未涉足的“后院”——这个后院实际上跟过落院子隔条小巷，长住几位文波的朋友，过落院子住宿一紧张，也会临时充当周转之用。小妖连“后院”都住过，一方面说明她在过落上下混得够熟，另一方面她不拘小节、大度开朗的个性也可见一斑。挪床腾铺怎么说都是个麻烦事，我不禁对面前这位胖乎乎笑眯眯的女孩添了些好感。但也仅止于此。人总以“不在”强调“存在时”的状态，甚至确立“在”时没有的权威——我们国人对逝去总饱含善意，总觉得不堆砌溢美之词不足以表达心中追思。可我对小妖不能如此，因为我知道她是这样一个爽朗的女孩；因为我除了爽朗，谈不上对她更深的了解。

很快青青赶来丽江与我会合，这次换文波带队，集结号吹奏的是雪域之光。出发那天，过落几乎倾巢出动，文波的车一向停在黄山公园文昌宫院内，小妖也混在队伍里帮我们拎行李。不明白区区五人，怎么收拾出那么多大包小包。说是出发，无论送人还是被送，都没多少离愁别绪，小北京甚至还幽了一默，甩出一句：“莫斯科不相信眼泪”，豪迈登车。文波娴熟转动着方向盘，身后的人影迅疾掠过。多次试图在记忆中按“慢放”键，我仍无法捕捉一张稍微清晰的画面，用以祭奠，一场措不及防、说到底对疏远的朋友而言无关痛痒的死亡。

是啊，小妖离开了——因一场著名的车祸，还上了报纸的娱乐版。潇潇带着哭腔的电话并未调动起我多么汹涌的悲伤，我为自己的淡漠、为自己无法与“朋友”这个身份界定暗含的期许相匹配而愧疚。也许是报上“明星女助理”的称谓给我莫衷一是的滞后感，总觉得小妖跟这一切没关系。小妖就该在丽江，在过落院里疯玩疯闹。细想想：旅途中的邂逅都带着片段截取的性质，我们彼此奉献出的一部分成为代表我们的全部。我对小妖了解多少？小妖对我又了解多少？不过曾相逢在黑夜的海上，连交汇时放射的光芒，都不是为了对方。

与其说悲伤，不如说诧异，抑或两者混合而成的模糊情绪，使我们这些“外围朋友”相互传递着消息，去探究，突如其来噩耗背后的细节分晓。青青告诉我那位明星的名字，我甚至需要她重复一遍，仍对不上号。报上的消息全集中于面临毁容危险的明星偶像胡歌，“女助理”的死亡只存在于新闻稿不起眼的边边角角。我这才忆起，跟小妖一起坐车去丽江的路上，小妖兴奋谈论的内容之一，就是考学成功：一所著名大学影视制作专业的研究生。除了奖励自己一趟云南行，小妖对将来还有许多宏伟计划，或许也包括课余当明星助理熟悉影视制作流程的实习计划。

混沌的记忆缄口不言，似在嘲笑我的徒劳。不管怎么说，伏笔早已埋下，我不禁设想：假若小妖没考什么影视制作专业，她便不会去当哪个明星的助理，可能也不会奖励自己一趟云南行，不会有我们的相识，不会遇上一次致命车祸，不会有我坐在这里，写下这些神思散乱的文字。

一切都不可逆转。对我们而言仅是短暂的心悸，即便淡漠也理由充分：浅尝辄止的友情不可能切肤。真正引发我真切痛感的，是隔年小妖父母的到来。无法面对独生女儿猝然离世，两位老人存活的方式，只剩下追寻女儿曾经的脚步。云南作为女儿生前最爱的地方，成为理所当然的“救命稻草”。潇潇拜托我和青青在昆明接待一下小妖的父母。说实话，这“任务”当时让我俩着实犯难：这实在是一次沉重甚至有些尴尬的任务，潜意识里，我们害怕面对两位绝望的老人，害怕例行的哭泣，害怕言不由衷的缅怀——对小妖，我们宁愿不那么清晰深彻，但至少记得。

可这个任务我们无法推卸，人情往来固然负担，既生为人，来到这世上，又怎能免俗。我和青青疑虑重重上了路，找到小妖父母住的宾馆，见到的，却是两位体谅而克制的长辈。谈话自然围绕着小妖，那种奇特的“割裂感”重又袭来：言语中被追忆的小妖与我记忆中的小妖各行其事，拒绝重合。看来，属于我的记忆并不依附于我，它能决定自己的走向和呈现方式。

很担心两位老人接下来的丽江行，又无法阻止。回青青家的公车上，我终于流下迟来的泪，终未逃脱缺失带来的锥心之痛——这痛不是我的，却感同身受，与其说为小妖而哭、为失去小妖的老人而哭，毋宁说为过去和将来所有的缺失而哭：人生便是一场不断缺失的马拉松——道理躲在千差万别的事例背后，讥诮或警戒麻木的世人，一再重复。

小妖母亲从丽江发给我的短信一直在我手机里保留着。老款的诺基亚手机存不了几条短信。可每次清理空间，我的手指总跳过这几条短信，下意识延续着小妖的“存在”。

近来重温《逝水年华》，才发觉歌词是黄舒骏写的，难怪！常听说诗化电影，可一部电视连续剧也拍得像首散文诗，在我印象里，仅《逝水年华》而已。我很喜欢这部谈不上情节却意蕴悠长的电视连续剧，当年还因此去了趟乌镇。黄磊的同名专辑，也是Ipod touch里的保留曲目。每当那熟悉的独白在耳畔响起，人生种种憾悔的唏嘘，便化为一缕妥帖的喟叹，缓缓沉入心湖深处：“我希望我得到的少一点再少一点，也希望我的生命短一些再短一些……”

黄舒骏的歌、聂鲁达的诗，再加一本《我坐在琵卓河畔哭泣》，构成推动剧情发展的“三驾马车”。文在英的病床前念出这样的句子：“我坐在琵卓河畔，哭泣。传说，所有掉进这条河的东西，不管是落叶、虫尸或鸟羽，都化成了石头，累积成河床。假若我能将我的心撕成碎片，投入湍急的流水之中，那么，我的痛苦与渴望就能了结，而我，终能将一切遗忘。”

能拥有的现实生活中，没有琵卓河，没有满足愿望的河畔，甚至没有酝酿已久的哭泣。有的只是滞留原地。留下来的人才真正寂寞，在欲罢而不能、记忆与遗忘中反复拉扯。就像刚才，我再次登录QQ，再一次审视“以下好友半年未登录”，不禁想及，腾讯这个设计多么残酷啊：我不愿知道你的逝去，正如我不愿在“半年未登录”栏里独自待着。虚拟世界总该有些许虚浮的安慰，请赐我以缄默的平静，请容许幻想一方不变的乐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