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恍惚到闹不清接下来是冬天还是夏天,凌晨醒了,感觉躺在一个由各条时间地点经纬线交错编织的网兜底部,摇摇晃晃,不知今夕何夕,不知此身何处。
窗口送进来的空气复杂而单纯,交杂山味、竹林、草丛泥土、以及江水滔滔,夹带无数记忆碎片画面。
杂乱且静谧,在止水中沸腾,唯有故乡。
午睡时被一些鸟雀鸣叫惊动的时候,会觉得背后很凉很空。我仿佛已经看见我。闯入脑海的是大大的房间,小到可以忽略的身影。或许是幼年时念过的幼稚园,或是在姨婆家做客。于是又置身清凉幽暗的散发着隐隐的阳沟积水和茅厕气味的平房里,因为年深月久的氤氲,你很少能被那种气味打扰,它并不冒昧,反而和房屋青瓦结了青苔的洗手台是一体的,不可分割,很安静地散发着没有攻击性的臭。木格子窗外是午间寂寂的被阳光冻结的街道,还有即将湮灭的暮色中,跟着老师去送别的小朋友回家,我们一人牵着老师一只手,在狭长弯曲的巷道里穿行了很久。
上个月在妈妈好朋友的饭局上,我远远地看到了我的幼稚园老师。那时她就是个婆婆,现在依然是个婆婆。没有走过去叫她,怕把她吓着了。时间的流逝从来不知不觉,但它一旦被提醒,确实有些可怖。
闭眼躺着,先是感到冷和远。冷和远形成薄弱的气态通道,不凝神屏息很难从中走过。它是一座桥,两面变幻的四壁则是碎片的记忆。然后我发现桥的那一端,通往的是终极孤独。应该说是无意间发现了一个秘密,看清那始终藏在无数记忆画面之后的导演之手。没想到在这个中午它突然浮现,如此清晰明白。因此那些琐碎的来路不明的片段都被串联起来。孤独是唯一的线索。
一个幼童,半日寄人篱下,也有深深的不安,像种子,数年之后突然勃发壮大。那平房里的阴凉幽暗,长成了大树下的影子和风。没有人。
夏日的孤独是便是如此,既勃发热烈,又寂静漫长。就像生命本身。
这大概是我闹不清季节的缘故。
卧室是夏天,卫生间则是冬天的国土,冬天的风只从卫生间的窗口进来,我着迷于这种穿梭,频频进入卫生间企图和它相遇再三印证。冷。而且遥远。开始怀疑所有的卫生间窗外都有一座山,在卫生间里我们感到的是一种寄生于磅礴之下气息微弱的孤独感。从卫生间的窗户跳出去,不会掉到底楼的地上,而是掉到山脚湿漉漉的泥土沟里,我们会躺在那里伴随万物杂草丛生。有一年我爸所就职的客运公司里有一个驾驶员,在深夜里中途下车小便,一脚踩到深沟里,摔断了腿。
卫生间的温度是不同的,那温度里住着许多故事,却无一不是孤独。卫生间的灰度注定也不同,不用触摸,只需要用毛孔呼吸,你就能透过柔和的仿古砖感受到里面水泥墙壁的粗砺的纹理。像一种粗糙但深厚的,默默不语的感情。它贴着你,附着于皮肤,我强烈感受到,它就是我从1991年到1997年之间每天走过的黑暗巷道,每一天我慢慢成为它的血液,被它所拘囿管辖。很多年之后,它又长成身体的脉络,脉络里回响着少年的足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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