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义路上的梧桐树叶片在一个月前开始发黄，一个月后，我与母亲坐在某棵树下，怔怔地望着眼前来往的行人，间或谈论几句关于方才走过去的那女子的身材衣着。掉了不少树叶的枝干，兜不住的午后的风，阳光少了阻隔，氤氲成一团软软的温热的米糊，我们又说起昆明不复那些年的天空湛蓝……良久，母亲说，我心里空落落的，总是不知道该做点什么。我说我也是的。

她说，前些天你在外面，我就挂着，你那边几点了，你身体如何。现在你回来了，反而有点失重。

我说，嗯，我回来了。

我回来了吗？

连续好几夜的梦里，我还在巴黎陈旧的地铁上，有时狼狈地拖着我的行李，有时空着双手，茫然失措地来回走动。我知道自己要去乘飞机，要回家。可梦的最后，总是没能发展到起飞，最多最多，到了登机口。

因为笨手笨脚，我在巴黎的地铁站里被通道的三角和隔板夹过两次，受了点伤。兴许是惊吓中灵魂跑丢了也说不定。

我虽是回来了，实实在在地踩在地上，睡在自己的床褥里。可说不清在什么地方，有点不对劲。我想，大概是白内障变严重，更看不清的缘故吧，整个人像走在与外界有阻隔的真空里，隔着一层磨砂玻璃。

但我到底回没回来呢？

出发的那晚（或是凌晨？），我也是如此迷迷糊糊。跟小伙伴去85°C吃了一点糕点做补充，便往机场去。凌晨的出发大厅很空敞，只有打包处的工作人员还在殷勤地问我们需不需要给行李加固，其余的，或有几个金发碧眼的洋人走过，远处的圆环形座椅上，长长地睡着些候机的乘客。

大量的金属仪器设备装饰等散发着银白色的光，出发大厅仿佛是一种发射基地，喔，我们就是那样亟待被发射的无名物质。一行四人踩踏出或轻快或滞重的足音，西瓜回头说，好像做梦哦，真的要出发了。我“远远地”微笑着。因为视线不清，以及还未出发已袭击过来的疼痛疲惫，感觉外界的讯息传到内部以及从内部传送出去的距离都很远。他们去找银行的自动柜员机，我缓慢地跟在后面，公西瓜说，旅行还没开始哟，你就走不动了？我们接下来要暴走哈。知道他在吓唬我，撇嘴道：我这是保存体力好吗？

妹妹找了一处凳子陪我坐着，西瓜两口子去找柜员机。凳子另一边同样侧卧着疲惫的旅人，这时，大厅又变成一只巨兽，在熟睡中轻轻起伏，我们都是它的器官和毛孔。高大的落地玻璃窗外仍是深深的夜，所以我们注视外面，能够看到的却只是自己。

妹妹说，我们都好淡定呢。

我说，嗯啊，反正我没有“惊喜”这一档。

从西瓜提议去瑞士自驾，到决定参加，我和妹妹各自都只用了一天的时间。其实我心中对瑞士并无概念，美想必是极美，但说到向往——病痛会慢慢扼杀掉一个人的向往。我对旅行早没有向往了。出现在我眼前的两个字是，机会。有一个机会去看看远方，预算大概是自己能承担的，所需精力应该也勉强够支付，好吧，走吧。就是这样简单地决定下来。

妹妹自小独立，工作后天南地北奔走，性情里少有天真雀跃的东西，她私下是慵懒而理性的，看似迷糊实际聪慧。我，浑浑噩噩惯了，亦是独处太多了，情感的产生和表达方式相较于常人都要低温几度，就是迟迟钝钝茫茫然然的样子。

妹妹说，我们这样两个队员，会让西瓜感到很不给力吧，一点都不High。

呵呵，呵呵。

进安检后将我安顿在某条长椅，她们直奔日上免税店，果然，后来我就这样“坐”着把瑞士游过了。

坐了一会儿，拿手机东拍西拍，也怪无聊的。我起身往登机口的方向走去，打了杯热水，泡了随身带的玫瑰花，两手捧了杯子慢慢喝。

五点吧，天色慢慢亮了。

登机口坐了不少人，我大概无意又去占了老弱病残专席，离入口最近。我将腿悬空伸平，一架白色的飞机缓缓停靠过来，想来就是我们将乘的航班了。天空从深蓝变成浅蓝，浅蓝又透着一线一线的红晕，一侧机翼后面，不知何时太阳像个蛋黄那样浮出了云海，那样懵懂的，温和的，没有放出刺目的光束。

我们上机便睡着了，这是很幸运的事，后来返程时，我因为腿疼，一分钟都没能休息。

飞机上餐食很好，也不知道是早餐还是午餐，迷迷糊糊睡去醒来，吃了两顿。一顿是千层面，还有一顿是什么，忘记了，总之足以使我吃饱且能够被消化。

因为睡得顺利，九个小时的飞行似乎很快就过去了，到达苏黎世（Zürich）机场时仍旧恍恍惚惚。Zürich机场到达处显得略简陋，我们谈论着，是的，因为它修得很早，吞吐的客流量并不多，我们国家有很多新的，高大上的，是近年来才陆续建设。此刻，身在异国，忽然发现作为中国人，心情微妙，这护照的本身已是一本厚厚的履历，虽然大部分空白页面，但空白中隐隐透着重量。我们见过太多“多”，也见证着很多“新”，很多“快”，搭乘在一辆飞速行驶的发展列车上，骤然换乘到另一辆，会滋生“不过如此”的错觉。

没花多久功夫，就在机场租车服务的地方取到车，车是西瓜在国内时通过网站预订的，一张白色帕萨特旅行版。公西瓜是个机械迷，从见到车开始就不停感慨：豁，这车是新的呀。这车可真新。

外表真的很新，我打开门坐进去，里面也是干干净净清清爽爽的。因为在国内我的工作偶尔会涉及到租车这一块，我知道，不同的地方来了，我们没有这样干净的车交给客人。我家对面的洗车行，经常连车内的垃圾小筒都不整理，车门边塞着纸屑，玻璃雾蒙蒙的。

取到合心意的车，就是良好的开始。将行李搁置好，四人高高兴兴出发，往预定的目的地琉森（Luzern）驶去。

热爱中文的原因之一，是浩瀚博大，可以尽情挑选自己喜欢的字眼。比如Luzern，有人译作卢塞恩，有人译作卢森，我最爱的是琉森。字面即有美感，是湖水、碧玉、寂静森林的模样。车行在路上，少见超车与拥挤现象，此时时间是瑞士正午十二点多，天是很淡很淡的蓝色，浮着同样很淡很淡的云，空气温煦，从外部环境看不出来地域特色，只是一茬又一茬高速公路两边司空见惯的野草纷纷往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