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不敢洗头发了，掉得太厉害。尽管它们和身体其他部分相比仍然算是非常茁壮。今天直到傍晚出门才照了照镜子，人很肿，精神颓，两眼无光。身体不舒服样子总是要特别难看些。怎么穿都精神不起来，索性又是一身拖拖拉拉就下楼了。

    单位聚餐安排在离市区很远的一处餐馆里，老板有股份，去年蒙他照顾，我也投了一点钱，不过后来需要花钱就转手了。去吃过两次饭，没什么特别的印象，常见的公路餐厅，主要供过路车伙食。因为精神特别坏，也就理直气壮地推辞了不去。晚餐吃的面条，母亲执意留下陪我，大概前几天我突然在车上哭出来，说我也会埋怨自己不够顽强、埋怨家人不够体贴。

    其实哭完就后悔了，没有任何作用，现在的状况对彼此来说的确都已经是最舒服的相处。上次婶婶来家里，私下对我说觉得我很难得，从来没有埋怨父母。她指的是刚生病的那些年，没有得到很好的照顾和重视，以及如今常常使我孤独自处，以至于性情敏感多思，独自承担太多。我说真的没有什么好埋怨，万般皆是命，何况这对我来说也是合适的。我爱我拥有的。

    要说埋怨，可能还是对自己的懒惰和消极计较更多。但当日我居然无理取闹地对母亲说，我天天胃痛，你不给我煮粥！想想好笑，下午回去就自己动手。总归被照顾得太好，所以事事忍不住依赖。没有人比她更知道我不喜欢被安排、管束、严格要求。她并不反驳我，只说，不要悲观。我大哭，你就允许我悲观一下不行啊？她不再说话，待我发泄三分钟。

    对话是这么开始的。我说，你跟爸不是想再要个孩子吗？

    我妈说，怎么忽然说到这个？

    我哭起来。

    真是漫长的过程。十二年前生病，经历最初的茫然、莽撞，随后的消极沮丧，后来的漫长摸索和振作，不知是不是轮回，最近的心境逐渐又跌回去，变得胆怯，无法给自己鼓励。不能不承认，健康问题决定着我的精神状态。尤其最近两年，身体细部的变化忽然加快，早前累积的大而化之的生活习惯，现在坏处一一兑现。很容易觉得痛，很容易进医院，明显比过去娇气，我不喜欢娇气，却又控制不住地为各处的不适过度忧心……这一阵子，我让自己和身边的人都觉得很累。

    哭了很多，可能比好几年累积的还多，也是久未有过的疲倦忧郁，想要住医院，不怀好意地希望在较为低靡的环境里得到一些刺激。请求了几次，医生不同意我住院，觉得无谓让我多受罪，因为并没有好的办法。而我也知道那没有什么根本上的用处，就像在低电状态下关机重启，获得暂时饱满的假象。我只是没有办法，感到需要帮助了。去年医生开给我的羟考酮，因为反应太大，我后来强迫自己不能吃，怕过于依赖。极度无助的情形下又想找医生开，我需要那种短暂不痛的幻觉，需要走在路上好似喝醉的快乐，我记得那些日子，吃一片睡两天，每顿饭吃了都会吐出来，然后努力重新吃。可是不痛，多好。医生也是建议我再开，他说不痛你会觉得好很多。他是指心情。嗯，我自以为将坏状态藏得好好的，偶尔写了又删除，其实朋友们都看在眼里。

    去医院时，再次给自己打气，坚持住，不要升级止痛药。

    检查结果不好，自然心情也不好，但没表露。

    就那天，跟母亲抱怨了之后，忽然想到不能再这么哭下去了。默默在微博里敲下一句话，“不要抱怨，抱怨立即就垮塌了。”然后又删了。我把它留在心里。三分钟哭完，我下车去路边的面包店买早餐吃的吐司，阳光真温暖啊，新鲜的烤面包的芳香弥漫在空气里，我后悔了，不应该抱怨啊，不应该戳穿这多么美好的生活，想有面包就能拥有面包，好幸福。我说过，选择感激而不是抱怨，无非希望能感觉良好一些。幸福感是自己建立的，若是自己都指责这生活的脆弱，那何以支撑？据说我会活到80多岁，想着就烦，可也不能爬着去啊。

    就是那会儿决定了，要忍住，坚持住，不要抱怨。

    要保护好自己和家人创建的小世界。唯有这样才能活得下去。

    倾诉也应当减少。倾诉是变相的索求，将对方置于无助之地，其实深知给不了你想要的任何，所以你只会得到失望。重新温习了一下，说，“我还好”“我很好”，似乎感觉好一些。真的不是强作坚强，只是希望活得好受一点，有尊严一点，而不是自觉可怜。无论哭泣还是愤怒，最后都无一例外地将我推给了痛苦，于是安静承担就是最好的治疗了。

    默默煮粥，默默做一点尽可能的按摩和锻炼，默默修剪性情里于疾病不利的大部分的枝叶，既然到了该妥协的时候，那就妥协。心难平静就抄书。与此同时，决定了不再为最好的女朋友结婚而奔波；发信息给明天结婚的哥哥，说遥祝幸福美满，并嘱不必回复。与此同时，不做不愿意的事情，不参加勉为其难的饭局，不做不必要的解释。尽可能给自己最合适的方式，如果没有说话，一定是因为沉默使我更加舒服。

    有一条卫生巾广告词，身体喜欢才叫舒服。

    在没有写字的很长的这一年里，心境有许多波折，对于写作的理解也有了些变化。我说了，是感觉很艰难的一段路，尽管健康没有出现很大的危机，但精神状态却面临前所未有的考验。这段时间里，如果有人说，我看到了你的痛苦。我会感激然后一下子掉泪。有人鼓励我我会很生气。我摔过东西。也为自己的久不振作感到非常羞愧。就不再往下说了。还是要感激那些看到我的痛苦并默默关注的人，感激逐渐懂得给我宁静的人。生活的难处太多了，懂得永远都是奢望，尊重已经是最好的关系。

    前几天看毛姆的散文集，他说痛苦是个特别不好的东西，不要吹嘘痛苦的价值。他说譬如饥饿感，适当的饥饿感会让人联想到食物的美好而感到愉悦，但过度的饥饿绝对伤及身心。看了很多遍那几段话，怎么办呢，好像唯一从中获取价值的东西都面临着根本否定，我之所以有疑惑，无非因为他说对了。痛苦没什么价值，不过就是遇上了，不得不担着。只不过有人担得好一点，努力还能笑一笑，有人担得狼狈，哭天抢地了。我们的心是一样在被重压摧毁着。希望所有的人都能够免于痛苦，这不是个好玩意儿，我真诚地希望着，哪怕明知不可能。

    今天看到鲁若晴过世的消息，中秋节，24岁。她在这个日子离开，就像她的美丽，注定不会被轻易淡忘了。说真的，我为她感到高兴，可以不用受罪了，不用疼了。生命当然难舍，但若是该走，不费脑筋也能想得出十个不眷恋的理由，何必眷恋呢，既然要走。我想我要死的时候也是会很感激的，会心甘情愿，平静无挂。没有别的原因，正如我仍活着，便平静地活着。

    “唯有以沉默作语言、以接纳为抗争。”这是我后来写的一句话。没有大道理，仅仅是让我舒服。我被病痛捏成一个懦弱的布满裂纹的人，想尽办法回避着眼前的痛苦。因为我感到再不设法，就要被痛苦击垮了。那是很不环保，而且收拾起来十分困难的局面。

    印度开启灵性的四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