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一个不喜欢的人物给素描本开篇，就像日记本的第一页被写坏了似的。一切本非我愿。但只要坐在办公室的这个位置上，我就不能避免地想起这个人。前几天他来的时候，还像往常那样嘴角抹了两斤油似地走过来，亲热地唤我：娃，小娃。

谁是你的小娃啊。我心里没好气地抢白，但脸上只能皮笑肉不笑。

这个人真是讨厌。姑且就叫他1号吧，没辙，只能是1号了。

1号接近50岁，平头，瘦精精矮个子，脸颊往嘴巴的位置凹陷收拢，面部看上去像一只猴（或者鸡）。眼睛贼亮贼亮，喉结奇突，嗯，这一点特别像鸡。四年前我来到这间公司做财务工作，1号是老员工，类似于保洁员一类的底层工作，仗着年龄上的跨代差异，他一开始就自来熟地叫我小娃。

被一个和父亲年龄相当的男人叫做娃，我却没有对1号产生那种对父辈的依恋之情。出于本能的自我保护，我在这间全是陌生人的公司，一直谨慎地和周围各种男人老男人保持距离。有一阵报纸上常常爆出年轻女孩被侵犯的新闻，社会环境这样坏，怨不得我们戴着有色眼镜去看人。

1号说话的时候总是靠得很近，湿漉漉的口气喷到我脸上，令人非常不适。讨厌的是，他自己好像并不知道这一点，每次来办公室拿工资时总要格外和我说点什么，多半是拉家常，讲讲他为之得意的两个成绩优秀的儿子……我一边听，一边不耐烦地想，我又不认识你的儿子，有什么好谈的。

相比之下，1号的老婆倒比较好相处，除了在麻将桌上小气巴拉过分计较以外——根本没几个人不计较。她没有什么多话，通常是笑嘻嘻地跟在1号后面来领薪水，很和善的一张脸，当然透着家庭妇女的精明。

我不喜欢他们夫妻。大概因为这种先入为主的不喜欢，使得之后我见到他们的两个儿子时，竟然有种“惊艳”和“羞愧”的感觉。就像是看到一棵难看的树上结出了漂亮的果子那样不可思议。很有礼貌的两个男孩，不止成绩好，外在也很清洁挺拔，我们在一家公司员工常去吃饭的餐厅里碰见，那两个孩子好像是刚刚放了暑假，端端正正地坐在桌前，神清气爽的样子。

1号看见我，立即很亲昵地将我拉过去：小娃，这就是你的两个弟弟啦。说着又拍了拍两个男孩的后脑门，呵斥到：嘿，坐着干啥呢，还不赶紧起来见过你姐姐。你这个姐姐可不得了，是我们公司的大才女……1号的声音很大，那两个孩子立即恭敬地弯下身子齐声叫我姐姐，四周侧目，真是难堪。我尴尬地和他们点头招呼了，推辞掉一起吃饭的邀请，赶紧找了借口溜出去。

那天之后多多少少对1号有改观，也许就因为他有两个那样漂亮有礼的男孩。真正讨厌的人，大概是不能培养出那样优秀的下一代吧。我这么想。并且对自己的神经过敏感觉很抱歉，再见到1号的时候，我便多了点耐心听他说话。

不久后发生了一件事。那天清早，公司的另一个老员工，姑且叫他N吧，不是个重要人物。N头上包着厚厚的纱布以一副无赖的样子就地坐在门口，声称要公司领导给他主持公道。原来他前日被1号找人打了一顿，起因是两人为了徐娘半老的女房东争风吃醋，不多久，1号的妻子也哭着嚷着来公司闹了一场，绝口不提她丈夫和房东之间的猫腻，只一口咬死说N含血喷人，不知得罪了旁的什么人被打了，赖到1号头上。

恶感不是无缘无故的。那时候公司的老人们开始议论，我才知道1号和那个女房东向来公开。

我就再也不愿正眼看他了。哪怕他后来特意告诉我，他的儿子考到了重点中学做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