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生今世8
(2011-06-27 15:28: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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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谈 |
【下坠】
大约是第二年冬天,第三个孩子也来了。这一次大家都不再惊讶,也不再吃痛,只恨恨地说:“她生孩子倒很能耐,不如专门做这个生意——生孩子去卖。”据说是个很漂亮的男孩,取名叫家树,生后不久就被其父的家人抱去,再也没能见着。我极少在阿敏那里听见关于家树的事,有时说起来你不想他吗?她也只是淡淡地,想啊,但有什么办法。
这时候阿敏已经在家乡和南方小城间往返几次,小健到了该念书的年纪,因为没有户口,先是读了个便宜的私人幼稚园,后来外婆想方设法凑钱在人口普查时将小健的户口给上上了,才去公立的小学里报上名。他已经长得很高大,远远超出同班同学的年龄,我爸曾经开玩笑说,小健,不如再玩几年,直接去读初中。小孩子没心没肺,笑着直说好。
每次回家看到小健,总是比前一次要挺拔很多,也是个漂亮的男孩,但腹部总是鼓胀的,像非洲难民小孩的肚子那样毫不节制地挺着,胃口非常好,好得到了叫人难堪的程度。我不喜欢小健的眼神,那种畏缩而试探的,仿佛藏着一只手的眼神,他望到哪里的时候,都像是要在那里拿一点东西,食物,玩具,一切。
小贤大一点的时候,和哥哥小健一起住在外婆家里。两兄妹将外婆家里的塑胶袋收集起来捆绑在一起,异想天开地拿到副食店里换零食,自然是被人撵出来。小健不爱读书,整天去游戏厅里泡着,有时候彻夜不回家,冬天,穿很少的衣服,外婆拖着愤怒的声音在院子外面召唤,气急了就会骂:你个烂娼妇,咋还不回来。就像小时候骂阿桂他们那样。
有次阿敏带了小健和小贤来云南玩,我们出去吃饭,小健几乎独自吃下了KFC的全家桶,那时候他才9岁,食相惊恐得如世界末日。我们坐在公交车上,他像所有的小孩那样指着窗外一闪而过的广告牌大声念,错得一塌糊涂,让同路的人窘迫。仿佛有只手将我心上的草齐齐拔去了那样,一种非常荒凉的感觉,我甚至已经预想到了他的未来,又是一个被饥饿埋下伏笔的长长的故事。
6.
阿敏被阿桂叫到家里去的那次,我们都不知道。只以为阿敏在那个城市有了新的朋友,事实上也是有的,不过事情后来被阿桂的馊主意给改变了。阿敏住进了姐姐的家里,姐姐搬了出去和另一个男人在一起,阿敏试着学做妻子,试着让自己的孩子叫姐夫为父亲,没想到被回来探望的姐姐撞见,联想到自己现今的经济萧条,住在连厕所都没有的小阁楼上,阿桂失去了理智,开始对阿敏破口大骂,说她婊子,不要脸,鸠占鹊巢,等等。
阿敏又回到外婆家。她几乎是毫无反抗的,对于命运,就像只要有男人对她好,她立即就会对对方生出感觉,那种“感觉”如此廉价轻易,除了“欲望”和“惯性”,我找不到别的理解。这件事情使家里人和阿桂伤了很久,我问阿桂为什么出尔反尔,她的回答是,心理不平衡吧,叫她去的时候我没有考虑那么多,只想到我要离婚了,好歹肥水不流外人田,给她找个归宿。可那始终是我一手一脚建立起来的家,让别人去坐享其成,我办不到。
阿桂的性格是如此,仓促地决定了,又仓促地反悔,后来她借了十几万给祥珍在外面放高利贷,祥珍的茶坊经营失败了,钱收不回。两姊妹碰头便吵,祥珍一向跋扈,蛮横地说即便有钱也不会还给她。阿桂念着这句话,想着自己这些年的积蓄打了水漂,哭了不知道多少次。相比她们,阿敏连吵也是吵不得的,因为没有钱,没有家,还有两个需要姊妹母亲扶持的孩子,她软弱惯了,只在喝了酒之后才能说出几句怨念的话来。
我和阿敏聊天,阿敏反复地说:每次找男人要钱的时候,我觉得很耻辱,我不愿意。
我的反应相当冷淡直接,我说,可你要了一辈子。
她像被打蒙了,发愣了好一会儿。才说,可是我还是想要寻找爱。
爱是什么呢?在你们的心里,我觉得你们一直在寻求自己根本不明白的东西啊。我说。在我们家的几个女人这里,这答案太雷同了,雷同到我头皮发麻,你永远无法想象一个粗糙邋遢的女人对你说,我毕生的愿望是要寻找爱。也许我对爱有洁癖,我偏见地以为那起码是饭饱酒足之后才应该追求的奢侈品,是要经历难得的灵魂碰撞,要有许多时间和思虑的沉积。这大概是狭隘了,爱应该是既高贵又低俗的东西,是天使也是魔鬼,是诗歌与音乐,也是米饭和白水,泥沼和牛粪。
我对阿敏说:其实这一生有那么多人对你好过,你曾经有太多可以过好日子的机会,为什么会走到现在?
不知道啊,不满足,耐不住,可能就是命吧。阿敏说。她们习惯将所有无奈的难以改变的事情解释为命运。命运是她们手中不肯放下的那杯浊酒,既爱又恨,但没有一次是她们放下了酒杯,总是先醉了,醉得像死。
我记得阿敏年轻时候做菜是很好吃的,可随着年龄的增长,我不再愿意吃她做的东西,总觉得那是情欲泛滥的手,腐烂的血肉,还没吃便觉得反感恶心。我记得阿敏年轻时候是很漂亮很时髦的,但现在我不愿意仔细看她的脸,布满雀斑与血丝明显的脸,坏掉发黑的牙齿,所剩无几的枯草一样的头发。身体是非常胖了,她让我深深地觉得发胖是女人失去节制的征兆,也是下坠的征兆,那一身沉甸甸的肥肉,腰上仿佛环了三四个游泳圈,大腿互相摩擦在一起,皮肤上有很多暗疮,没有尽头地往地面垂去。
7.
去年年底,莉莉和她的丈夫在南方赌博输光了钱,小店也盘了出去。阿敏去帮她收拾整理,几次三番莉莉要自杀,阿敏打骂、劝说、最后心力交瘁。打电话回来诉苦,我母亲半带调侃地说,你终于也体会到这种痛苦啦。是的,阿敏本来已经是家里最大的难题,现在竟然轮到去为别人操心。不意味着她比过去有了进步,只是莉莉的状况更糟糕而已。不久她们回到老家,阿敏和两个孩子仍旧住在外婆家,靠外婆的退休金生活,有时去祥珍家里吃饭,被祥珍误以为和丈夫有染,吵了几次,很快就隔绝了。据说阿敏又找了个男友,当然是有家庭的,似乎给了她一点动力,常常早起爬山减肥。最近更好了一些,在一家火锅店里找了配菜的工作,希望能坚持。
但我知道,这点动力是远远不够的,这些年看着阿敏如何变老,如何衰败,我深以为她的体内有只巨兽,它力量太大,足以吞没一切。任何人给予的爱也好,温暖也好,刚刚抵达便被消化,于是她不得不转而慌张地寻找另一些食物,哪怕是些肮脏的、糟糕的、垃圾一样的食物。阿敏每一次放弃手中的生活,都毫无意外地投向了一场更差的人生遭遇,另一个更差更龌龊的男人。我不知道是什么勇气使她这么一直没有停止地自我毁灭下去,假使说是“欲求不满”,可每次更坏的投奔,并没有给她带来哪怕些许的物质享受。
她可以住破屋子,睡破床,一天吃一顿饭。
也可以被男人打,被家人骂,活得像一条狗。
阿敏生第一个孩子在小诊所,第二个第三个孩子都是在出租屋,自己给自己剪脐带。我着实难以想象那是怎样的冬天,是怎样被绝望缠绕着的生命的夜晚。也可能,她根本没有想过那么多,只是按照着自己内心的本能生活着,随波逐流。
看《被嫌弃的松子的一生》时,我想起阿敏,是不是真的是那吹碰可灭的一碰就伤的“爱”的温暖使她们盲目坚持,即便落魄卑贱,即便烂成一堆泥,还是“不要脸”地顽强地活着。这“爱”的力量太蛊惑,太具破坏性,太让人绝望了,我不由得庆幸没有被它引诱。很多时候我更像乏味的清教徒,严肃刻板,排拒着欲望,以及和欲望有关的一切,它们如浊流从身边涌过,只希望自己更定静一些。
阿敏的人生看起来是差得不能再差了,奇怪的是,家中的所有人里,我很少听到她抱怨人生,她的表情常是模糊的,难以捕捉,恨不得从面上悄然隐去。我想起来的常常是她的笑,她说,旋儿,阿姨心疼你。阿敏的痛苦不强烈,或者可以说,她并不痛苦。有一天我想到,每个人的生活其实都是由自己选择的,在选择的时候一定是有从自我出发的那层考虑,比如阿敏如今的落魄浪荡,虽然穷困,可也正好满足了她出发点里的懒散和随意。不是每个人都渴望家庭,也许阿敏更不渴望,少年记忆中的家庭在她生命中没有留下好的影响力。
阿敏明白自己,所以不痛苦,就算吃得寒酸穿得褴褛也不痛苦。“莉莉挣了那么多钱,可是不知道穿一件好衣服,不喜欢旅行,只是赌博和看电视。”看,她尚且去怜悯别人。唯一使阿敏痛苦的,恐怕就是心里那只怪兽了,它要吃“爱”。或许所有的欲望都可以上升为“人性”,所以她们能够坦然地说是追寻爱而毫不羞怯,人性使然,像万物自有习性,她不过是被“自己”抓得更紧一些,离世俗规范道德准则更远一些。如果说错误,是的确不该生下三个无辜的孩子。这些也是命运吧,她们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