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的寻求】

“我这一生，就是不停在寻找爱，又不停失落。”这句话是阿桂对我说的，那年冬天她五十岁。深夜里，阿桂喝多了几杯，我们躺在沙发上，六只脚的吊灯熄了三只，黑暗的部分看上去像结着蛛丝网，网里兜着陈年累月的灰尘。阿桂对我说起她漫长的大半生，我曾经不解的、困惑的、关于家庭的种种往事，在她的叙述下，像一张慢慢揭开面纱的脸，逐渐露出皮肤上风霜的印记。

阿桂是母亲的大姐，我的阿姨。

1.

“从我记事起，到离开家去当知青的那十几年，好像从没吃饱过。总是还想吃，非常想吃……”阿桂说。提起幼年往事，她最深刻的记忆竟只有一个字，饿。和大多数出生在50年代的人那样，阿桂对贫困生活有着非常深刻的感受，尤其是在外公常年离家，外婆辗转于几个学校食堂做零工的日子。她记忆里的小时候，是每天垫着板凳爬上灶台给更幼小的妹妹们煮饭，趁外婆不在家时到罐子里偷几粒储存的花生，舍不得一口气吃下，却又担心被外婆发现，到最后还是狼吞虎咽地噎下去，哽得嗓子眼生疼生疼。

直到现在外婆年逾80，阿桂和她的姐妹们，也就是我的阿姨们谈起她来，仍旧是几个形容词：泼辣、厉害、算计、心狠。阿桂说，那时候她们都怕外婆，外公也怕，所以常年在外做工不肯回家。她们分明是艰难岁月里面相依为命的母女，可阿姨们谈起外婆时永远都是漠然的表情，口中对她的评价也永远不高尚，在我小时候的记忆里，两代女人每次吵架场面都非常火爆，仿佛对方是仇人，而不是世间至亲。

一直很困惑，难道因为外婆与外公关系破裂，她寻找了新感情，就产生这样大的仇恨？

“新感情不是错，可她为什么要找一个比自己小20岁的男人，让全城认识不认识我们的人都议论纷纷？那样的年代，我们全家人在那段时间如过街老鼠，走到哪里都有人指指点点，真可谓是满城风雨。”阿桂说，“后来甚至抛下我们几个不管，跟那个男人去了别处！”屈辱感使她没有办法对外婆的这段所谓的新感情妥协，然而外婆也不是省油的灯，阿桂劝解无效之后，母女成了仇人，阿桂一气之下收拾包袱去了附近的农村插队，此后两人不见面则矣，一见面就掀起战争。后来阿桂处了对象，有时回家迟一些，外婆便会在门前破口大骂：烂娼妇，不要脸。

外婆没有文化，是知识的缺乏使得她处理事情过于偏激，我觉得这个不是她的错，时代本身也有关系。我这样对阿桂说。“也许吧，”阿桂的眼神很茫然，她说她只是深深记得1982年，她刚刚返城随即嫁给一个铁匠的儿子，她说几乎是完全把自己当做地摊上的处理品，唯一的念头就是离开家，要和自己的家脱离关系。

可你和姨父还是有感情的吧。我说。虽然他们离婚很多年，我还是习惯把那个男人叫做姨父。姨父个子矮矮，为人厚道，阿桂心灵手巧，很会持家，我的表哥晋在那样的家庭长大，在我幼年的印象里，真是幸福得让人艳羡。

“太小了，其实不懂什么感情，只是觉得他对我还不错，然后大家都开玩笑说让我们处对象，然后就半推半就地开始了。”

尽管有过很多快乐的时候，但在阿桂的追述里婚姻的开始显得非常不甘，我想也许并不是这感情不够好，只是对当时的阿桂来说，这段关系更多是她赖以逃避的场所，是在被迫情况下无可奈何的选择，是对无爱家庭的最软弱的反叛，这才是减分的理由。何况阿桂年轻时很漂亮，个子高挑皮肤白皙，但凡读了几本言情小说的少女都会有个白马王子的美梦，姨父虽好，离王子却实在有不短距离，阿桂从来不觉得那是爱，更多的是恩，还有亲情。

小时候我很喜欢去阿桂家里玩，我羡慕那种每天清早有一杯鲜牛奶喝、每天饭后都有水果吃的生活，阿桂会织很漂亮的毛衣，也做得一手好菜，将家事打理得井井有条。两间卧室房门上挂着水晶门帘，房间里铺了地板胶，阿桂将它拖得整洁发亮，后门打开，穿堂的风吹过来，呼吸里都是非常清洁的洗衣粉水的气味。

可是约莫十年前，姨父在外面有了女人，晋表哥已经有16、7岁。他们的离婚闹得沸沸扬扬几次反复，三番五次到非常难看的地步。但阿桂总是忍耐，总是迁就，一是为了儿子，二是为了一份安稳的生活。那时候姨父的工作收入还算不错，而阿桂很早就从单位内退，离婚就意味着经济没有保障……很多次她受了委屈哭哭啼啼从临城赶回娘家来，和我母亲在卧室里悄声聊到半夜，最后又总是勉为其难地回到那个家，我开始讨厌姨父，也为她不值。

我全没想到先出轨的人是阿桂，如果不是这天夜里她对我说起。

那是在阿桂结婚几年后，儿子已有两三岁，她所在的单位里有个风度翩翩的上司多次对她表示好感，虽然明知道她有家庭，还是发起了相当强烈的进攻。领导的家住得和他们很近，闲来时常串门到家里来，打着和姨父下棋喝酒的幌子，不时对阿桂进行明示暗示。“我有点害怕，但心里并不反感，可能女人都有莫名其妙的虚荣心吧，觉得在他这里得到了前所未有的重视。”阿桂说，“反正一开始不是那样，可等到有了实质的关系，就爱上了他。”

听到这里我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因为在我心里阿桂绝对是贤妻良母的范本，我向来认为姨父背弃她另寻新欢是愚蠢无良的选择，即便后来阿桂在另一段感情里沉沦多年，我也一直以为是对于不幸福的一种弥补，却没想到，原来一开始是她走错了。

“是的，后来才知道，什么叫一失足成千古恨。”

“我们之间的第一次，是他约我去他同学家玩，你知道，我到了那里才发现根本没人，他故意的。他忽然抱我，有点强迫的意思，然后半推半就的就那样了……后来我哭了，觉得很害怕。但很快就完全迷恋上这种感觉，他经常骑摩托车带我出去玩，说很多好听的话，说要离婚和我结婚，我就相信了。”

阿桂说到这里的时候被我打断，我说，你当时所迷恋的那种感觉，是指偷情带来的感官刺激，还是怎样。她说不不，是觉得从来没有被一个人那么喜欢过，也从来没有那么喜欢过一个人。她说他们的关系维持得不久，大概就半年，真正出去约会的次数更是寥寥可数，现在想的起来的也就三四次，但那时只要跟他一起出去坐坐，或者经过他楼下，看着他家的灯是亮着，心都是暖的。

“一想到他，哪怕听到别人提及他的名字，我的胃和小腿都会同时痉挛……”

这是阿桂的原话，也是她的描述里很独特的一句话，这句话，这种切实的鲜明的体验，在这么多年之后依然历历在目，我忽然愿意相信她的感情是真诚的。这个十几岁就与家庭决裂的女孩子，下乡种地，和农民挣一样的工分，靠自己的双手养活自己，她嫁给邻居的儿子，却从来没有在他那里获得过任何被宠爱被追求的快乐。她的婚姻是被命运的手推搡所致，如果没有遇上这个能说会道油嘴滑舌的男人，也许她会安分地过着平淡如水的日子，但她永远不知道爱情是何物，有多煎熬，也不会知道欲望有多凶猛，有多罪恶。

我仿佛立刻看到了那个站在窗口苦苦观望着别人丈夫的那个年轻女人，她不知道他何时再来，她那么渴望和他见面，和他独处，渴望到浑身发抖。她美丽的面部线条因为沉浸于隐秘的恋情而不时轻微地抽搐，两条修长的腿在焦灼的欲望中不停发颤，她感觉自己的周身毛发都要被火焰熊熊燃烧起来。不，她已经熊熊燃烧。

我一边看着沉浸在往事里的阿桂，一边想象着那个从身体到灵魂都极度饥荒的年代。那年代像一只巨兽，从巨兽的嗓子眼里走出的人，身上几乎带着同样的标记，他们缺失爱，需要爱，寻找爱，又惧怕爱。在某个不期而遇的瞬间，不曾体验过的爱如一份盛宴呈现在面前，以颜色形状刺激着她处子一般的味蕾，她恐慌，试探，欢喜，正欲饕餮，宴席却被迅速撤离，只剩浅尝之后的胃以及更加肆意蔓延的空虚。

这些戏码在现今的年代看起来是颇为狗血的桥段，阿桂还没有说完，我自然已想到她和这个男人之间无非就是陌路收场。果然，很快，他在发现她的狂热被自己点着之后便开始惧怕她，躲她，可能是到手之后的乏味，更可能是恐惧。他害怕那些火焰烧到自己的身上来，作为一个偷盗者，他闻到了灾难的气息。

“我们住得很近，可是他躲着我，我便真的没再见着他。后来我被调职了，我想是他安排的。我恨他。”

也许阿桂自己都没有料到，这段关系从开始到结束不过半年的时间，但是对于她一生的影响才初露苗头。男人的出现和抽离，在她生命里挖下一个巨大的看不见底的深坑，此后一生她都在为这个坑寻找填充物。

我说那姨父没有发现吗？她摇头。丈夫与她的关系向来如中国大多夫妻那样日久漫长平淡疏离，他们平常绝少沟通，更谈不上亲密。想来也是，哪怕是我这么多年后回忆起来，姨父最宝贝的最常相处的，都是他那些拆了又装装了又拆的小机器，他爱好机器。

这时阿桂的表情由开初的沉醉转换成愤恨，她说恨那个男人，他的出现，改变了她一生的轨迹。

“我的心再也回不到丈夫身边，我开始出去跳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