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回老家时从县城的客运站门口经过很多次，那里仍旧和过去一样热闹、破旧、三轮车云集，擦皮鞋的妇女三五个坐成一排，勤快地在客人脚上挥舞着自己手中的刷子。一侧的露天茶座里中年男人们捧着茶杯暖手，他们的眼神茫然地落在几米外的路面上，大概因为寒冷，神态都有些木然。市井喧哗中时不时有小孩子擦燃火炮嘭的一声响，公路的这一边，是两间连在一起的临时烟花销售点。

县城太小了，何况是我自小就熟悉的这片区域，若仔细看看那些茶客，必然还有熟悉面孔，但每次从那里经过，我都只会联想到台阶下面的那家人的命运变迁，尽快埋首走过，虽然心里明白，要碰见他们可能性几乎是零。

我还在念小学时已在他们家进出，右腿上的伤疤也是在他们家门口的预制板跳上跳下碰伤的。那是一幢他们家自己修的四层高楼，我还能记得二楼是老太太的房间兼大家人的饭厅，三楼是姐姐一家的套房，四楼是哥哥嫂嫂的。越到楼上，装修越是豪华得让人咋舌。底楼是四间宽敞的门面，后面还有院子，任何时候那院子里都停着车，坐着人，桌上摆了瓜子胡豆一类的吃食，大家一边做事一边聊天，热闹非凡，好不昌盛。

他们家在客运站门口这间店面也是大的，足有三间打通那样的大小。如果是冬天，店面里会生了煤炭炉子，大家围着炉子烤火取暖，丢几个橘子去炉边烘热来吃。店门口的台阶上往往堆放了一摞碗——早上大家从不远的面馆叫的早餐。

店面一侧是一排木头长凳，乘长途车的旅客就坐在那里休息，有时也能看到衣衫褴褛倒头就睡的落魄人。另一侧是清空出来专门放置乘客行李的地方，正对店门的墙壁上挂了一大幅手绘的从四川到广州各个小站的地图，地图下面就是他们办公的桌子，哥哥常就坐在那张办公桌后面眯着眼睛打电话，和前来咨询的旅客说话，时不时地咳嗽两声。老太太也在，不过多是站着，嗓门很大，说话做事很干练很泼辣，人们通常不愿意和她直接打交道——老太太的火爆脾气在县城里很出名。店里也总有很多人，爱打扮的嫂嫂，活泼的姐姐，憨厚的大叔……单单自家亲戚都能站满半间屋。

我总记得和妈妈去他们家玩的时候，老太太会拿好几排叫“津威”的乳制品给我，很多年之后我知道其实只是“养乐多”的山寨版，那时却是我对他们家最大的挂念。老太太对我很好，喜欢拉着我的手，用她粗糙的手摩挲我叫我的小名。应该说他们全家都对我们家不错，尤其是爸爸不太顺利那几年，老太太破了很大的一个规矩让爸爸帮她做事，事后想想，真是天大的人情。老妈常说，落魄时候的相知是最难得。所以即便我们后来离开了家乡，生活境遇开始好转，但我们也不曾疏离彼此之间的情谊，年年回去都要坐在一起吃一餐聚一次。

是2010年年中的时候听说他们家出事了。大约因为生意溃败，加上赌博欠下很多债。哥哥和妹妹都出门躲债去了，只剩老太太和大叔老两口在家苦苦支撑，那时候她还偶尔打电话和老妈聊天，谈及家中事，总是一连串叹气。那次我没有回家，听爸妈说老太太的头发几乎全白了，孙子和孙女还在成都的一所贵族学校念书，都很乖，却不知家中已经无以为继。就在前一阵，快过年的时候，从家乡传来的消息，说哥哥回来了，被判了4年，老太太也被判了4年。这些年家中大事都是老太太在掌舵，她要担责任是一点都不意外的，只是我每每想到她花甲之年，满头白发，还要受牢狱之苦，心里就很不是滋味。

过去常常看港片里讲豪门恩怨，一夜之间就落魄，那时候觉得不可思议，总以为人掉进水里还会扑腾几下呢，怎么会忽然说沉没就沉没。但事实就是这样。过去他们家有多气派张扬，在整个县城也是首屈一指的，一嗓子能吼响整条街，老太太、女儿、媳妇人手两件昂贵貂皮，用我们的土话说，就是走路都能扇起风。可谁曾想，现今垮起来如纷纷雪崩，还来不及挣扎一下，就一塌糊涂。也听到过很多人在后面骂：活该，背时，当初那么跋扈……好像他们的落魄有大快人心的意思，但我又想到，前不久躲债在外的姐姐（没有被追究刑事责任）打电话与妈妈哭，她在遥远的北方工地上做事赚钱（不必细说了罢，总之让人心酸），不知何时是归期。

我听到老妈说：没事的，相信总有翻身的时候。

实在是无力的安慰。

又及，那天和一群老友在KTV唱歌，我问一个过去很木讷的男生是否有了女朋友，他说，孩子都有了。

变迁真是太容易了，大概从来不是我们在明白世情，而是被推着跌跌撞撞地扑进世情中，不由得你愿不愿意，接不接受，懂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