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铮铮忽然跑了起来
(2011-01-12 15:03: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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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谈 |
分类: 随手写故事 |
那时我正在后勤部的办公室和负责宿舍管理的姜老师谈话。
姜老师推推鼻梁上的眼镜,两颊的肉也顺势往上挤了挤,当然很快无力地垮塌下来,软软地耷拉在唇的两边,眼镜背后是蓝黑墨水颜色的眼线让人费解地勾勒到眼角以外,她说话时我一直看着那两片厚的烟熏过的猪肝般的嘴唇强忍着笑意,搭配上今天这件衣领大得过分的深棕色毛衣外套,她实在是很像一头上了年纪失去性欲的河马。
“小袁老师,考虑到你可能是经济上有困难,我已经申请学校每个月发给你200元房租补贴,这样算来即便住进教师宿舍也只需要支付300每月,怎么样,是不是可以及时从图书馆里搬出来?”不得不说姜老师是个好人,她大可以勒令我限时搬出那幢本来就要重建的楼房,甚至径直冲进去将我的行李从窗口扔出来也无不可,但她居然为我申请住房补贴,我心里本能地涌起一丝感动,但这股微弱的情绪很快被她滑稽的面容击得四分五裂,世界上真有这种人,无论她说什么做什么经历多悲惨或美好的事,看起来总是使人想笑,此刻她静静地等待着我的答复,我却因为强忍笑意到鼻梁发酸。
好容易平复,我说了关键的问题:“可是不想跟其他老师共住一个套间。”
“小袁老师,你要体谅学校现在的状况,我们仍在任教的有188位老师,其中单身的就有106位,更不要说准备离婚的还有好几对。人人都要住单人宿舍是不可能的,都是年轻人,互相包容包容也就过下来了,何况做个伴也是好的嘛……”
“太吵了,没必要。”
“嫌吵你当初该去隔壁学校。”姜老师有点生气了,隔壁是一所聋哑学校,虽说老师都是正常人,但跟聋哑小孩相处久了以后好像也自然习惯了不太说话,仅用手势和眼神都可以交流,去市区购物时我会从那所学校门口经过,好几次都能见着老师和学生飞快地比手语,他们微笑的脸是红扑扑的,安静中自有一种飞扬,“坦白说,我是比较喜欢。”我如此告诉姜老师自己的想法,她显然被噎住,伸手在我手背上拍打了一下,像年长的阿姨嗔怪小辈那样说我:“你太任性了。”
温热的手,家长的语气,我又感动了,这次情绪停顿得比上一次稍长。在忍不住笑出来的同时,我对她说:“怎么跟我妈似的!”姜老师撇嘴:“我当然跟你妈似的,我老嘛,都快退休了,你还不让我安生过完这一年。”
我总将自己和周围老师学生的关系变得有点奇怪。要不然很亲密,要不然很厌弃,正常的那种同事关系,想起来几乎没有。
姜老师坐回办公桌的另一边,盯着桌上的文件边看边摇头,显然她对我表示很无奈,看起来基本上有放弃劝说的意思,我却开始思考着或者接受她的建议,因为图书馆拆掉是迟早的事,我要搬出来也是必须的,其实我并不那么介意和谁同宿舍,因为很大程度上完全可以无视对方的存在,但随即又想到一个问题,卡卡,卡卡怎么办。
电话在这时响起来,是陆陈。
“阿袁,你能过来一下?我这里发生了一些事。”陆陈还是没有任何语气助词,但听上去绝不正常。
“好,你在哪里?”我问。陆陈报出地址,我想起来,那是我最初见到他的地方。
那人站在花丛下,像蜜蜂采蜜似的,将头伸进去深深地嗅。我注意到那是一株开得极艳丽的粉色夹竹桃,据说闻过它的花香会全身发绿,忍不住停下来提醒:“这个有毒。”他转头看我一眼,淡淡地说,“我知道。”那是一种奇怪的眼神,疲倦的,冷淡的,却又不带有任何人类都会有的讯息,仿佛永远没有睡醒的神情,有点像墙上的闹钟,有条不紊地行走着,但仅仅因为某种属性上根本的使命,好像在说,我活着,不过因为我还没死。
男人没有再去嗅花香的意思,他从裤兜里掏出手机和一张单子开始对着拨号,我注意到他脚下有两只被透明胶带牢牢捆绑的包裹,哦,这个男人送快递。
那时我仍在师范学校念大四,有几份家教的工作,其中有个学生的家就住在这片高档的联排别墅小区里,小区绿化很棒,墙壁上挂满了金色的炮仗花和玫瑰红的三角梅,什么时候竟种植了夹竹桃,这在我的记忆中是完全无迹可寻的事。于是我站在那里看着那花,以及花下的人,说不清是被什么羁绊了脚步,不打算离开。
“喂,是戴琤琤?你有个快递,请下楼来拿。”尽管用了请字,但他的口吻绝不客气,如果是我遇到这样的事情,必定会拒不签收让他送回。毕竟作为一个快递人员,送货到门是职责范围。电话那边的应该是个女孩,大概也和我一样不肯为自己的权利妥协。我听到男人连续说了两次不行之后,终于软化了口气,说好,我送上来。
软化了的口气,就像冰块融化成冰水,其实还是很冷的。
天色已经晚了,我忽然冒出一些奇怪的念头,我想必须看着这个人从别人家里出来——他身上有种潜藏的危险气息,我能感觉。很短的时间内我的脑海里像电影画面一样不断剪接着,那女孩一个人在家,男人像台冷气机阴森森地站在门口,会发生什么事,有许多糟糕的可能。然而三分钟之后,男人下来了,看到我还在这里,他那股非人类的眼神又冷冷地扫过来,绝非善意也没有恶意的眼神,我亦很顺利地接纳下来——这世界上我不能接纳的东西恐怕少之又少。后来我们在那个小区遇见几次,不知怎么就开始说话,成了朋友,是的,那个男人就是陆陈。
此刻我又站在那幢联排别墅的门前,夹竹桃和三角梅都已经不见了,爬山虎密密地沿着围墙生长,初秋的暮色中,晚风吹得它们像水波一样层层翻动。楼洞的门开着,并没有被任何物体阻挡,我顺着台阶按照陆陈给的地址爬到三楼,推开那扇虚掩的防盗门,陆陈在门厅里木然地站着,我的左侧、他的正前方是一条大概通往客厅的走廊,天花板的铜灯射下来将黑暗肢解成一段一段,我看见在黑暗与明黄不断间隔的原木色地板上,有暗红的血淌出来。不,它已经停止了流动,只是凝固成流淌的形状,血的那一端被墙壁的转角遮住了,只有半个头露出来,还有浓密的黑发。
陆陈站在一束仿真的向日葵旁边,背后是放到最底部的木质卷帘,再背后是如锅盖般正在覆下的黑夜。
他手指上缠着大股黑发,无意识地搅动,看着我笑:“你知道?戴铮铮忽然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