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明3
(2011-01-05 22:33:20)
标签:
杂谈 |
分类: 随手写故事 |
因为还想陪陪母亲,方平打算在这个有精神病院的城市再住一阵。
我们找到的短租公寓是湖水旁边的一幢红砖旧楼,从报纸的中缝广告里抄下来的地址。
顺着缝隙间长了野草的石阶上去,跨过一道半尺高的门槛,铺着大理石地板的厅堂里迎面袭来凉透的冷风,两侧的墙壁上有威尼斯式的火焰窗,光束从彩色玻璃间一束束投进来,分明是盛夏,室内却极阴暗,寂静中很有几分渗人的意思。
我缩在方平的太阳帽上随他走近厅堂左侧那方三米长的乳黄色与地板同质地大理石柜台,里面有个穿白色制服的服务生垂着头,台面遮住了他脖子以下的部分,从身体静止的幅度判断他并没有在做什么,不过那姿势保持得很好,像是死掉多年的十字架上的耶稣。
方平伸出手叩叩桌面:请问有房吗?
服务生迟缓地抬起脸,打量方平:有,大床房80。
我想租一个月。方平说。
1200.服务生很简洁地给出价码,听上去没有商量的余地。
你看好吗?方平伸手拍拍帽子,显然是问我。
随便你。服务生以为是问他,没好气地扔过来一句。
我和方平同时窃笑,他从裤兜里取出皮夹和证件付房租,在那个服务生填写收据的时候,我注意到他右手的食指从中间断了一截。食指断了也能写字,也算是一件了不起的事了。不由得多看这人两眼。二十出头的年纪,五官不坏,睫毛尤其是浓密,可惜睫毛下的眼睛是一副死人般没有波澜的表情,眼球都不带转动的,浑身写着“随便,爱咋咋地”这样的话,无论如何看都不像是一个二十岁年轻人应有的样子。
填罢收据,钥匙从柜台后面抛了一把出来。
仍是那样不爱搭理的语气:如果可以就自己去房间吧,我这里走不开。
哦。方平接过钥匙,也是没所谓地两肩一耸,载着我转身往楼梯走去。
对了,房里没电话,有事大声喊,我叫橘。服务生补充。
橘的声音很快被吞没在厅堂偌大的寂静中,犹如一枚抛入水里的石子。
回声犹在,我不由得跟着默念:橘。
方平的房间在四楼,走廊的尽头,凭着对外观的记忆,这应该是这座建筑最高最角落的一间。墙壁是杏黄色带暗花的墙纸,靠窗的墙边有张暗红色纹路斑驳的木桌和凳,以及同色单人床。应该都有些时间了,空气里有股久不住人的发霉的气味,方平推开发黄的白窗,外面的新鲜空气立即源源不断地输送进来,从这窗口望出去,视野所及处有颗高大的榕树,枝条垂着,一直垂到不远处的湖面。
真美啊。我由衷地叹息,忍不住从方平的帽子上跳下,抱着窗帘坐在窗台上。
而且很静。方平说着将凳子拉到窗边坐下。
说起来,这里像是没有别的住客。我回忆着刚才上楼的情景,木板楼梯上铺着厚厚的灰,方平的脚踩上去便留下一个深深的脚印,是很久没人走过的样子。
不是好像,应该是的确没有别人。方平微笑,笑容像刚出炉的曲奇饼干,温暖酥脆。
那橘到底在忙什么……我记得上楼时回望了柜台一眼,他又以开始的姿势大半个身子都埋在里面。
谁知道呢。也许是过境登记之类的,哈哈。方平恶作剧地开起了玩笑,我知道他的意思,是说橘是负责在人间和冥界的交界处登记人鬼通行,也就是说我们所处之地是一个诡异的场所,自从他告诉我他母亲能通灵的事情以后,时常在语言里透露这些有的没的。想来因为平常没人能和他聊到这一环,但我认为方平这话纯属瞎扯,倒没有别的原因,因为橘看起来太年轻,这种事怎么也得有点资历才能做吧,而且这里阳光很好,虽然大厅里很暗,但房间一点没有阴翳感觉。
这样想着,忍不住迎了窗外的阳光深深地呼吸,灌输到鼻子里的气味果然是清清楚楚又复杂温暖的人间之味。有炊烟的呛辣,湖水的腥味,还有几欲睡去的花香。我转头提醒方平,难道你没闻到吗?附近有家人在做土豆烧鸡呢。没想到他正怔怔地看我,被我劈头一问,赶紧有点不好意思地附和说,啊,真的是。
才想起我是跟方平同住一个房间,单人间,虽然我们属性不同,但,居然有点心跳加速。
喂,你在看什么呐,我脸上有什么?故意用手大幅度地在方平的眼前挥动。
没,就是你想事儿的样子挺好看。方平说着,仿佛很羞涩地去了浴室。
流水声哗啦啦地响着,在房间里无限放大,我忽然一阵难受。
我死的时候19岁。恋爱这种事情在之前的19年里也不是没有过,对方是我的高中同学,成绩在班上属于差等生那种,不过为人开朗又随和,天天在学校门口等着要送我回家。那时我成绩很好,恋爱断然不被家人允许,虽然从心里觉得男生不错,但从来都只敢拒绝。直到有次另外一个同学的生日聚会,大群人在KTV里吹蜡烛切蛋糕,我喝多了点去门外透气,刚出门就被男生抓住。他不由分说就抱住我,就像电影里的情节那样,我一下就被打动了。
那次恋爱谈得很苦,男生对我很好,可是很快高中毕业,我考上大学,他留校复读。
我鼓励他好好学习,考过来我们才能长久在一起,可是没想到我大一还没上完,他便被几个狐朋狗友拉去参加了校外的一次斗殴,因为故意伤人判了两年。我放假回家时偷偷去看他,他总是拒绝会面,让狱警将我买给他的东西都还给我,并托人带口信说再也不见我了……也许也有这些原因吧,大二的那年我成绩就下跌得厉害,时常想起来觉得痛苦,那次考得很糟,在大礼堂后面哭到半夜,然后就跳楼了。
过去总觉得自杀的人没有死成是最可悲的,整个成为笑话。后来才知道就算死成了也很可悲,不过是从一个被大家取笑的笑话,变成一个只能自嘲的笑话罢了。因为灵魂竟然是这样清醒——我原以为会有更彻底的结束和更好的去处。
这时黄昏落下来,夕阳覆在湖面上像一件华丽的夜礼服,方平不知何时已从洗手间出来趴在床上呼呼睡着,这些天奔走他是疲倦了。我仍旧坐在窗台上,晚风徐徐地吹着我的头发,有只黑猫从屋顶上轻盈地一跃而下,它应该是看不见我,所以径直踩着我的头往楼下的窗台跳过去,黑猫的指甲勾断了我的几根头发,在暮色中像灰烬那样很快隐去,我苦笑了一下,痛感是什么时候又有了,真荒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