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明1(卡卡的故事)
(2010-12-20 23:40:45)
标签:
杂谈 |
分类: 随手写故事 |
夜长得过了份。阿袁睡熟,我仍清醒。
事实上我很久很久没睡,作为游魂也许是不需要睡眠的。每次看着旁人入睡,我会由衷地升起一种类似于被切除掉子宫的女人看见卫生棉的惆怅和困意,拼命想再度尝试进入梦乡四肢蜷缩的感觉,可不行,出事的那天我面颊擦撞地面,根本来不及闭上眼睛。
咵!眼球这样着地,血管爆裂。非常清晰,仿佛锤开饱满的核桃。
那时起,我无法再睡。
时间过去了好几年,也许十年,更久也不一定。毕竟对于游魂来说,时间是可有可无的。每天都一样,每天我干巴巴地熬过24小时,不能睡觉,也无法进食。才觉得吃和睡是人生很大乐趣。最初我还仗着透明如空气的身子在大街小巷四处游荡,看过免费的演唱会,也进过曾经很好奇的男浴室妇产科红灯区之类的场所,在落夜后试穿橱窗里的漂亮衣服,一个人启动游乐场的摩天轮玩到半夜。慢慢开始觉得无聊,别人看不见我,无论我多得意多张狂多猥琐多无礼多放肆地在满世界晃荡,都无人欢呼,无人侧目,无人赞誉或批评。
我变成透明的。这种透明对于活着时品学兼优总是站在掌声和瞩目礼中的我来说简直是酷刑。
我后悔当初因为一次考试失败而跳楼。世上大概有许多值得去死的事,考试却是微不足道的一个屁。
很遗憾。这个屁我很久之后才回过味来。
家是不能回的。看见爸妈我会伤心。而满墙的奖状和整柜的荣誉证书则让我作呕——如果游魂的胃功能尚且健全的话。我只好漫无目的地在大街小巷继续游荡着,常常一边走一边哭,因为身体居然不会感觉到丝毫的饥饿疲惫,有时一口气走出了好几十公里,还是不渴也不累。在跳楼的那一刻,我就注定失去所有。失去活在世上幸福或痛苦的感受,甜蜜或沉重的负担。
没有任何感觉,让我不能知道自己的存在。
或许我本来就已是不存在了吧。
直到遇见那个人。
那是一座位于南边 五百公里以外的小镇。天知道我是怎么走到那里——我一定是决意这样走到另一种死亡。在跋涉过一段很荒凉的公路之后,山坳处直入视线的古朴城门,许多人排队去牌坊下做“到此一游”的留影,热闹非常,像赶着去死。从前我对这种摆拍毫无兴趣,现在却也觉得有意思,每个人不约而同做一样的姿势,见鬼,真是一模一样,30度歪头,手举到一侧,YEAH!最好笑的是旁边围观的陌生人也会跟着口中呢喃“YEAH”,仿佛提前演练似的,很是天真。
有几个年轻人显然不屑此道,越过众人快快向小镇里面走去,我见状赶紧跟上,他们男扎头巾,着训练裤,穿大头登山鞋,状如野人;女则利落短发,甚至板寸,耳垂一律挂了印第安式的大耳环,工字背心下同样粗犷的训练裤……我顿时感觉找到了组织。
一路听他们聊天,才知道这几个人是资深驴友,爱好广泛,都跟危险沾边儿,比如攀岩、跳伞,徒步简直是最小菜的小菜,这番进镇就是刚刚从附近一处海拔4千多米的山上露营归来,几个人商量着要找个地方好好洗澡,然后喝酒吃肉滋补滋补,他们走路像夹带着燃烧的火一样快,跟在他们身后,我觉得自己冰冷的身体也热烈了起来。
我跟着他们。三男两女,没有消停的时候,起早贪黑地玩。
大概另外两对是情侣吧。那个人是其中落单的男生,他总是拿着相机四处拍,充当朋友们的摄影师,那天我们到后山的寺庙附近烧烤——是我在死后第一次靠近寺庙这种地方,没想到非但不觉得怕,反而心中平和静寂。也许是林间有树梢被风吹过的声音。他们支起架子烧烤,我靠在一块石头上倦怠得像是要睡过去。死后很长的时间,第一次有这样的感觉,既神奇又眷恋,石下有片舒适的阴凉,我腻在那里几乎不愿意起来。
很快两个女生也发现了这个好地方,拉着他过来替她们拍照。他脾气很好,立即放下手中正在烤的玉米跑过来,脚步踩踏着山中树叶发出有节奏的声音,这声音使我沉迷。女生在身前的草地上或坐或卧,换了无数姿势,他也就耐心地举牢大相机拍着,每摁完一次快门,就会习惯性地将相机从面孔的位置拿开,对她们做OK的手势,在阳光下帅气地眯了半只眼。
女生去寻找下一块宝地时,他还对着我所在的大石头拍,兴许是捕捉落叶和石头上的影子。
他移动的姿态像一匹年轻的豹,实在是俊美极了,我不愿意走开。
我又在这块石头前遇见他。他说,你长得真好看。
大吃一惊。他怎么可能看得见我?但目光分明坚定,且没有四下无人。
他不解释,慢慢地走至我身边背靠石头坐下,肩膀恰到好处地抵着我的肩膀,他将整张轮廓清明的脸对着山间皎洁的月光,从怀里摸出一张照片递到我面前,借着清洁的月光,我看见照片上有一个我,懒洋洋地坐在石头上,两腿屈起来由双手抱着,眼神虔诚笔直地望向镜头,略略带着忧郁。那个我很淡,只有常人的三分之一左右的色彩,可四周树木青碧,天光那一刻走阴,淡淡的我,竟像从水中脱出的模子般深刻。
这个是你吧?他微笑着问。
太久没见过自己,我一下子就哭了。
就像独自跳舞的舞者,忽然发现台下有一个观众,从那时刻起,我倾尽所有都只是为他一人作表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