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文:缓慢(下)
(2010-09-01 19:59: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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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谈 |
分类: 去往海市 |
4.
9月末,罗森要去欧洲开会,顺道去曼彻斯特探望儿子,行程一月。临行前,我们很难得地有了时间去情调极好的餐厅吃意大利菜,灯火映照下喝红酒,罗森穿了件阿玛尼的白T恤,气色显得年轻不少,影影绰绰中他看我的眼神似比恋爱时更温情。但我心不在焉。晚餐的过程我一直在想如果庄可穿上这件衫,必定比罗森更为英俊妥帖。
爱人都是经不起比较的,我悲哀地发现,原来罗森的手背已经有了星星点点的老年斑。
而我呢。我暗忖着,在庄可的眼里,我比他的女友小芮又要惨淡几分?
我是见过小芮的,在刚刚受伤进医院的那几天,她抱着汤壶,和庄可有说有笑地推门进来,满脸生动的表情,见了我才怯怯地喊了声虞姐。她像是生怕我因此事故炒了她男友,拼命地与我说他的好处,有多聪明,有多天分,只是粗心。那些夸赞自然都带着些情人眼里出西施的意味,我静静笑着,听着,感觉一室的静物都因为小芮充满爱意的声音而摇摆起来,微微心乱不安。
之后便没见过小芮了。亦不太记得她的样子,单觉得年轻,生动。
隔日经过美美力诚,忍不住逛进男装部,买了衣服要送给庄可,却被他推迟。我不得已拿出老板兼阿姐的架势,他还是拒不领受,并十分认真温和地说,虞桐,不要让我觉得自己像个被你圈养的小男人,我也不是你的宠物,不用想着精心打扮我,若你有心,若你爱我本来的样子,就请尊重我的自尊。
这个男人要我爱他的本来,不肯与我交换一针一线一桃一李,莫非只与我交换爱情。
但我有时疑心这世界真有所谓爱这东西,爱太虚无。当我未感觉它的存在时,它是生活里无足轻重的东西,是我和罗森的客厅里最平常的一只摆件,当我真的隐隐在庄可身上看到爱的轮廓,又觉得如何都抓不住,辨不清,我感觉到自己在这爱中有些精神虚弱,强烈需要抓住一些有力的旁证。
可是当爱情需要附加证明,是否说明本身的投入程度就有所欠缺。
碰巧一段工程结束,我告诉庄可想要他陪我出去走走。他说好,这个季节,我们可以去云南。
玉龙雪山的后面有片海拔4千米的草坪,初秋了竟还是油油的绿,一些牛马散落在四处静静吃草,栈道的尽头有间寺庙,被风吹淡了颜色的经幡在阳光下轻轻翻飞,一排破旧的木屋像个梦向着山坡下面延伸去,没有人住了。
没有人住了。庄可有些怅然地说,还以为会再见到那个卖煮玉米的老大爷。
他抓住我有些冻僵的手呵气,上次来的时候,小芮也冷得要死。
因为庄可一句无心的记忆,我狠狠吃味,只觉眼前的好山好水瞬间黯然。他不知我的失落,一路拉着我的手从丽江再到中甸,如热恋情侣。但那些曲曲折折的山路,光从大巴的窗口探探就觉得很倦,山坳间四处散落的村庄在黄昏中早早睡去,唯有大丛三角梅开得非常寂寞又艳丽。真是,我真不知万事万物原来都是有情绪的,路途上的安静是寂寞的,握在手中的温暖是寂寞的,连适时盛开的美丽都是寂寞。种种种种,不过沾染了自己的感触,通通潦倒败坏。
庄可多次接到电话,大概是小芮,他示意我缄默,我就真的起身躲到别处。
幸好罗森并不打电话来,我们一向给彼此许多空间距离。
只觉得不耻,又痛恨自己生出来这些无谓的伤春悲秋敏感多虑,连偷来的时光都舍不得放肆快乐,对着浴盆里的掉发怔怔出神。外面,庄可在哼歌,庄可在打电话,庄可在朽坏的床垫上睡得呼呼作响。是这样,我们终于有了时间彻夜彻夜交抱彼此,却依旧没办法获得更多切实的安慰。看着他孩子气的睡态像要霸占整张床,我突然非常力不从心。
爱怎么如此让人费心劳力,游走一番,我像是老了十岁。
5.
小芮还是来找我,约在安静的咖啡室,向剧目里学来的宽容姿态:虞桐,你何必非要庄可,他只是看上你的钱。我苦笑,若真是那样,倒还可以放心,至少他要的,我能给。可是小芮,我真的不知他要什么。他从不说,我根本无从占据他任何一部分。
但因为你,他也已不是我的。小芮朝沙发里陷下去,变得有些软弱。
或许他不属于任何人。我说,我没有别的答案。
好吧。她咬咬牙起身离去,背影可说决绝。
公司里便有一些议论,再去的时候,员工们面色隐晦,秘书告诉我,有个年轻女子来与庄工争吵,说了许多没有遮拦的话,哭闹得极是狼狈。我摆摆手示意她出去,独自留在办公室里思忖,倘若爱情不是物质可以兑换的东西,难道眼泪和纠缠就可以兑换?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对于爱情我没有战斗经验,我不知当如何为自己拼搏争取,也全然不懂苦苦争取的意义。
忽然想起罗森,他的爱与照顾,我平白得来,又平白消费。他给予的富足环境,我回报的是勤劳本分。现在本分也不再,我之前并不想离开罗森,因为向来以为相濡以沫相敬如宾就是爱,而今却清楚发现那不是爱,那当然不是爱。但什么是爱。如果对庄可的眷恋叫爱,我怀疑自己要在爱里一夕老死。
那几日开会的时候,没办法凝神静气,甚至不敢张望庄可坐在哪里。有人在对我汇报工作进程,我低着头,手机上几条简讯:生气了?对不起。看看我嘛。庄可像个恶作剧的孩子在角落里不停干扰我的思维,我忍不住一笑,打断了别人的话,大家面面相觑。
庄可用辞职打破尴尬局面,他说不想使我太困扰。
他说会再找我。我便等着。
然而罗森归期将至,他应该已经得知详情。我开始考虑如何对他提出分手,我什么都不要,只想赢回些许属于自己的时间。但他从曼彻斯特回来,匆匆的,并不与我对质,而是忙于公务,用电话告知我他回到我的世界,有一些聚会需要我陪他出席,我们仍旧是彼此生活里的主角和陪衬。隔着一条电话线,我感觉不出罗森的情绪,后来在凯宾斯基的大堂,在他50岁的生日酒会,我与他携手微笑面对宾客依然美满如故,一切好像没有发生过。我有些茫然无着。
庄可却没有再找我。他的号码打过去是空号,在人事处留下的地址已经搬迁,甚至电子邮件都被如数退回。至此他离开我,没有更多的交代,我们之间唯有一场旅行,一些欢爱,一道疤,一些记忆深处的汤汤水水,滋味寡淡。想起来的,均是模糊的,带着些肉色的欲望,暧昧不堪。
50岁过后,罗森老得越加快,他时常花很多时间去英国和儿子相聚,给我许多纵容的空间。后来我结交了另外一些年轻的男孩子,开始渐渐明白这样的游戏,他们是自由的,我是不自由的。我们之于对方,没有所谓承诺的东西。真正的露水情缘,天光白日,便蒸发得干干净净。
6.
在一个冬天的深夜或者凌晨,我与别的男人在酒吧喝酒,接到那个电话。电话的内容非常简短,告知我罗森在从英国归来的国际航班上心脏病突发去世,让我去机场打点一切。我的思绪好像被破窗而入冷空气突然冻住,过了很久才缓缓流动。
第一次去机场接罗森好像是多年前了,那时我在他的公司上班,因为马上要转赴另一个会议,所以带着资料去接未曾谋面的高层。罗森穿着毛衣和仔裤,头发竖立,经过十几个小时的航行依旧神采奕奕,丝毫不像40岁的中年男人,而现在,我要去接一具灰白的尸体,不会再笑,不会再抚手安慰我,更不会再给我机会好好爱过。
非常难过,以及自责,觉得这些年终究还是亏欠了他。但我也恨,恨他让我的生命,徒留空白。
但都是无用了。我只能尽心尽力,送他走完最后一程。
父亲从老家赶来,用枯槁的双手握住我的肩膀,摇着头,仿佛在说他先前的担忧得到印证,又像是要给我支柱之力。我将他安坐在灵堂一侧的软座上,告诉他我可以应付这样的局面。本来,生老病死,婚丧嫁娶,有何不同。
来吊唁的人很多,慢慢经过罗森的遗体,纷纷感叹他生前的好处。有个被叫做张董的男人已经白发苍苍,来了一大家子,齐齐的穿了肃穆的黑服。张站在我面前长吁短叹,是特意要来感谢老罗的,当初推荐了一个好帮手给我,不然也成就不了小女的姻缘,只是后来我们全家都移民到加拿大了,总想着人生还长,有机会再见,没想到,没想到……唉,庄可,碧碧,你们再去给罗叔叔行个礼吧,罗太太,你也节哀。
庄可从我面前走过去,和另一个年轻女子。我疑心他不是我所认识的庄可,但他确实又是,只是老了。步履沉沉的,面色镇定,带着节制的有礼的悲伤神态。他握住我的手像安慰所有陌生的新寡,节哀顺变。我缓缓回礼,从来客的墨镜里看到自己的姿态,看到那些从身上慢慢碾过去的时间。我们都没有表露,我们确已是不识了。
罗森就这么走了。律师宣读的遗嘱里,没有多我,也没有少我,他终究以宽容和善待来结束了我们之间的缘分。我想这大概就是我所得来最长久最恒温的爱了,它不徐不疾,犹如空气。虽然曾让我乏味困顿,想竭力寻找另外的生活频率,但人的一世,接谁生,送谁死,不外乎都是由一个一个的六十秒组成,不会太慢,也不会太快。我听得见它的调子,咔嚓,咔嚓,走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