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本该成功的逃离     

                       —— 读门罗小说《逃离》  桑胜月

小说的女主人翁名卡拉，她除了跟丈夫克拉克经营着为骑马爱好者开设骑马课，训导骑马之外，为了增加收入，还在西尔维亚（即贾米森太太）家打打零工。

     一天歇息与主人西尔维亚聊天时，卡拉突然情绪失控“她竟放声大哭起来了，她一会儿号哭，一会儿饮泣，大口大口地吸气，眼泪鼻涕都一起出来了。”卡拉的反常，引起了西尔维亚的探寻，原来卡拉的日子过得很不顺心：

不顺心的根源都在丈夫克拉克身上:“他什么时候都冲着她发火，就像他心里有多恨他似的。她不管做什么都是做得不对的，不管说什么都是说错的。跟他一起过真要把她逼疯了。有时候她觉得自己已经疯了。有时候又觉得是他疯了。”其实有些事主人西尔维亚是不知道的。例如克拉克总让妻子卡拉风雨泥泞里干最脏最重的活不算，还为了钱凶神恶煞地跟别人吵架，打架。弄得四邻害怕。另有一件不能让西尔维亚知道的，那就是克拉克曾动歪脑筋敲诈诗人贾米森（西尔维亚的丈夫，在去世前五年曾得到过一笔为数不算小的诗歌奖）；更有甚的是还教唆卡拉去色诱当时重病在床的贾米森，这都让卡拉不齿和厌恶。凡此种种，她的不能忍受的遭遇，一下子在善解人意的西尔维亚面前汹涌而出。卡拉说“我再也受不了了”！

当主人西尔维亚再三询问、验证卡拉是否真的愿意离开她的丈夫开始新的生活时，卡拉表示只要有路费，她愿意去多伦多寻找新的工作。善良的西尔维亚不仅给卡拉出了路费，还通过电话把卡拉托付给在多伦多的朋友鲁思，让卡拉一到就有个落脚的地方，然后再去找工作。于是，西尔维亚让卡拉洗澡，吃饭，把自己的衣裙外套给她穿上，打听好路过的班车时间，一切停当，卡拉就上了去往多伦多的班车。

我看到这里，心里在欢呼，好样的勇敢的卡拉终于敢冲破家庭的牢笼，奔赴自由的天地，寻找自己的幸福啦！接着我会看到卡拉怎样在多伦多寻找新的工作，适应新的工作，成为一位独立的女性。

毫无疑义，这是一次成功的逃离。

谁知卡拉在离家三站路，汽车即将转入高速公路直奔多伦多时，卡拉忽然对司机喊叫“让我下车”！她不去多伦多了！

原来从一上车，她就被冒出的念头吓坏了，那里只是没了克拉克，“她现在逐渐看出，那个逐渐逼近的未来世界的奇特之处与可怕之处，就在于，她并不能融入其间”。在那里一切都是陌生的，连怎样打个车，怎样找到马术学校，怎样与陌生人交谈，都手足无措，都不知道将来克拉克的位子空缺由谁来填补。她为此颤抖，为此哭泣。他打消了去多伦多的念头！

于是我们看到了卡拉在车站给丈夫克拉克打了个电话：“来接我一下吧，求求你了，来接接我吧”。

一场本该成功的逃离就此夭折！我大为吃惊，我除了哀其不幸，就是怒其不争了！

我想起鲁迅先生曾写过一篇《聪明人和傻子和奴才》。文章里的奴才总是终日诉苦。一天他碰到一个傻子，对傻子说：“先生，我住的只是一间破小屋，又湿，又阴，满是臭虫，睡下去就咬得真可以。秽气冲着鼻子，四面又没有一个窗子……”“你不会要你的主人开一个窗的吗？” “这怎么行啊”“你带我去看”。傻子跟奴才到他屋外，动手就为奴才敲墙开窗。结果奴才大喊大叫来人，说强盗来毁屋子了，迟一点可要砸出窟窿来了。他哭喊着，在地上团团地打滚。

我猛然醒悟，奴才的诉苦并不在于从聪明人、傻子那里得到实际的帮助——开一扇窗。他只需聪明人给予同情，虽廉价而无用，也受用得很；他只需得到主子对他“忠心”的肯定和褒奖，并不损及他在主子家的饭碗。奴才的诉苦原是为博得同情，并不希望你改变他的现状，说说而已。

那么，《逃离》中的卡拉，不就是又一个现代版的奴才吗？她在西尔维亚面前对丈夫克拉克的声讨，也仅是诉苦而已。西尔维亚不懂，我们读者又何尝懂呢？那么西尔维亚仁慈为怀，为卡拉提供了足够多的可以逃离她丈夫的帮助，眼看就要成功，为何中途卡拉又退却而重返克拉克的怀抱呢？那只能说，是她畏惧那个没有克拉克的陌生世界，觉得丈夫的位置没人取代总不行。这跟奴才觉得屋子虽差无窗，但总比没有好是一样的。

鲁迅、门罗，两个间隔了大半个甲子的文豪，他们犀利的眼光在东西方的人世间相遇了：奴性的人物依然存在！做惯了奴隶的人是怎么也唤不醒的！

可以证明这一点的是返回家庭的卡拉，已经更屈从克拉克，她看懂了丈夫杀死曾离家后又归来的小山羊弗洛拉的骸骨的警告意义：逃走就是这个下场！以致她走路都特地绕过那堆肮脏、细小的头骨！

2023、7、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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