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的相声那是一绝!掐指一算,现在全国在谱的相声演员,一多半以上都在咱天津卫,即使剩下的那小半,恐怕也没人敢说自己与天津没关系。已故相声名家赵世忠先生在世时,有一次我在北京的一位朋友家中巧遇,老人在得知我是天津人后,脱口而出:“天津是传统相声的窝子,是我们相声的根呀!天津的观众们就是水,我们都是喝着水长大的叶。”
直到今天天津的相声舞台上依然活跃着一大批老相声艺人,他们大多都是门里出身,跟着师父三年零一节[相当于京剧的科班]学出来的,基本功扎实、传统底子厚、活儿地道。从撂地到走进剧场,他们的身上凝结了厚厚的一本中国相声史。从相声八德时代、到张寿臣、马三立、郭荣起,再到常宝坤、侯宝林和随后的苏文茂、李伯祥一代,德、寿、宝、文四辈艺人中不乏大师巨匠,名垂青史。
我爱听曲艺,尤其喜欢相声,对相声和相声艺人相对比较了解。一直以来总想找个机会,更近距离的走近那些已经为数不多的老艺人们,也许再过几年连老艺人扎堆儿的天津卫也很难找到他们的身影了。6月份天津公布首批非物质遗产名录,天津相声赫然在册,恰好8、9月份我们即将推出文保类的内部资料,首期关注的非物质遗产部分中,天津相声首当其冲。充满传奇色彩的老艺人们,各个都是身怀绝技,第一个走近谁颇难取舍。最后经马兄联系和策划,我们第一个走近的对象锁定在72岁的刘文步先生身上。刘先生是相声界现在已经为数不多的门里出身,有着60年的从艺经历,更重要的是老人这几年先后转战北京德云社、天津众友和哈哈笑,无论到哪里都是台柱子演员,深受观众欢迎。
陪同马兄来到哈哈笑总部时距离约定时间还差将近半个小时,先给宋勇团长打了电话,未曾想刘先生早就在楼上等待我们了。刘先生今天下午难得没有演出,按照习惯可以睡个午觉,但听说我们的计划后,吃过午饭后便提前来了。老人告诉我们这叫规矩,自己从十一二岁学徒到现在60多年了,只要答应了的演出或者应酬,必须提前半个多小时到达园子。无论攒底与否[整场演出的最后一个压轴节目叫攒底],绝不能提前走人,演出结束后统一分份子钱。坐在后台的演员要紧紧盯住前台,随时看观众的反应,从观众的穿着打扮,言谈举止,什么样的包袱乐了,什么包袱没乐,甚至观众在那句话上皱眉了,以此来判断今天自己的节目是否合适,如果不合适马上就要换,行话管这叫“双开活儿”。
“您看现在台上的年轻演员什么都敢说,我这岁数的就不敢,说嘛话之前脑子里都要盘算盘算观众有忌讳吗?我坐在台口候场,连观众来了多少位,哪的人都得弄清楚。”
相声的讽刺的艺术,但老相声艺人们大多采取自嘲和互嘲,从来不敢拿观众开玩笑。在台上指观众时,必须是请的手势,绝不敢用手去指,称呼观众无论老少都是“您”“爷”。刘先生对现在新演员身上的毛病从来都是直言不讳的,没有半点门户观念,非常愿意给后辈改活儿,而且改一个火一个。70多岁的老人依旧能活跃在舞台上,而且如此受欢迎,他用切身实践告诉新演员老规矩不能忘!

谈话之前我们几个是商议好了的,从我们嘴里绝不主动提相声。但话题一旦展开,刘文步先生思维里、嘴里、练身段都是相声,七十多岁的老人回忆起往事来滔滔不绝,还为我们表演了舞台上罕见的贯口和太平歌词[郭德纲的很多段太平歌词都是从刘先生这学去的]。我们的茶是喝了一壶又一壶,刘先生的烟抽了一根儿又一根儿,但老人从不抽好烟。
“抽好的上瘾了,您了供我,我这一天好几盒的?”
刘先生学艺是颇具传奇色彩的。他出生在一个贫苦人家,父亲是拉胶皮的[洋车],母亲每天早上便会领着他从三不管进入日本地[日租界]给别人撩皮子[缝补]。当时与侯宝林齐名的相声演员郭荣起是刘文步的表哥,故而时常前来周济。家人不愿意拖累郭荣起先生,就主动提出来叫小刘文步也去学相声。但郭先生却坚决反对,原因有两个:第一,相声艺人在旧社会地位太低,还不一定能学出来,郭荣起先生不忍心叫表弟进入这行。第二,郭先生是马德禄[马三立父亲]的徒弟,属于寿字辈,是侯宝林的师叔辈。刘文步比表哥小20岁,要是拜师说相声的话,辈分也不能低,但按照相声界的规矩是不允许一个十岁出头的孩子进入寿字辈行列的。
“为么要学相声,为了吃饭!表哥反对,偷着学也得学呀。”
后来经一个失目的西河大鼓伴奏员介绍,刘文步拜了在鸟市撂地演出的杨少奎,成为了同门八大弟子“元亨利贞,学习进步”中的老八,这一年中国还没有解放。按照辈分杨少奎是郭荣起先生的师侄,本不应该收下这个徒弟,但考虑到刘家的家境,师父还是收下了这个孩子。还不到12岁,刘文步就进了这个吉凶未卜的江湖,开始承担家庭生活的重担。
按照相声界的规矩,徒弟拜师要学徒三年零一节,吃住在师父家,平日里为师父、师娘服务,所有收入全归师父所有。杨少奎先生同情这位弟子,也是给郭爷[郭荣起]面子,刘文步可以吃住在自己家。每天早上9点,小刘文步便揣上几个窝头一溜小跑来到师父家,先到师娘屋里看看有活没有,然后就和师父到园子听活,开始前台后台忙活着。有时师父见小刘文步吃的实在可怜,便会叫他到后台拿几分碎票[破钱,街上有专业修复的]买碗老豆腐喝。提起师父,刘文步先生眼眶湿润了。
“我现在最后悔的事,就是没给过师父钱。我没出师前,每次演完拿了钱,都给师父送去,师父从来没要过。老头就告诉我一句话:‘好好学,长能耐。’这些事连师兄弟们都不知道!”
艺人们都是穷哈哈,但他们江湖从来没为钱产生过纠纷,凭本事吃饭,手粘[贪财]做不得艺人。多大本事,拿多少份子,学徒拿几厘份,角儿拿2、3个整份,谁也没提出过异议,要想挣得多,就的长能耐,让观众认可。
出师那天,杨少奎先生故意把刘文步的演出份子钱压到最低,问他干不干。小刘文步回答不干,师父笑了,拿出了几封介绍信,分别是北京、济南、唐山等。
“你去哪吧?都有咱们的人!”
十几岁的刘文步第一次离开天津,独立闯江湖。没过多长时间,师父又把刘文步叫了回来,而且把演出份子提高了9厘份。此时刘文步才体会出了师父的良苦用心。相声界有规矩,在一个园子里演出,别人使得活儿,即使自己会也不能使。师父之所以叫刘文步到别的园子去,然后再回来,就是想叫自己多会几块活儿,多长点能耐。
老先生们的江湖,可以离我们越来越远了,但是那个江湖上里的讲情义、重道义的人和事却依然清晰地印在一辈辈人的脑海里。他们的人生没有童年、青年、壮年、老年,只有相声的学徒、出师、闯江湖、立腕儿……
我们的谈话进行了一个下午,因为怕影响刘先生晚上的演出,只能暂时结束。老人的坦诚和对相声事业的执著,深深地打动着我们。所有谈话内容都作了录音,将被分成若干主题由马兄在内部资料中陆续推出。
走近老艺人,记录老艺人的时代,我们将继续做下去。
老穆
丁亥年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