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留学记忆


《东京留学记忆》
现代日本因其独特的历史起源与经验,形成了一种特殊的自我叙述文化——无数的作家、学者、评论家热衷于谈论诸如“何谓日本人”、“何谓日本文化”之类的问题。这是一种强烈的自我叙述的欲望,与另一种被叙述的欲望互为表里。于是,国民也颇为在意其他者对自己的评价。
在这种叙述与被叙述相互交织的过程中,国民的自我意识得到了呈现。这种精神活动的意义在于,在不断的自我确认的过程中,国民获得了内在的自我反省、自我修正的机制与能力。换句话说,由于特定的心理机制得到了激发,从个体到国家获得了一个无可替代的生长点,获得了一种生命力的源泉。
无须说,中国国民的自我意识及其表达方式与此大异其趣。因为这种差异,在接下来的回忆性叙述中,我将不再区分自己是处于叙述他者还是表述自我的立场。这些文字仅仅记述了自己曾经的一段生活,准确地说,是一段域外修学生活中的若干场景。
最近几年,很怕见到“故国乡关家园”这类的文字,因自己会为此陷入遐思,感到伤情。苏东坡曾有豁达之语:此心安处是吾乡。——此心安何处?这种对往昔的重述最终会将自己带到何处?站在这回忆之旅的入口处,我不禁心旌摇曳。”
《邻人》一
东京的学习生活,因为简单而快乐。或许正因如此,一次不愉快的邻里关系经历,让我获得了一扇观察日本社会的独特窗口。
其实,生活在东京,周围的人几乎都可以归为“陌生人”一类,与自己毫无瓜葛。这并非因为自己是来自异域之故,而是都市空间特有的品性。不管怎样,那种迷漫无边的陌生感,加重了我与日本“邻人”交往时的一些感受。
提到邻人,它让人想到温馨的邻里关系,想到友情与互助,但这种邻人正在减少,甚至已然消失。在东京,邻人与陌生人的区别正在消失,邻人正在转变为陌生人。这可能是“麻烦文化”的结果,但又是现代都市生活的必然结果。邻人的消失与“故乡”的消失,完全属于同一个历史过程。那么,人们是否会为此感到寂寞?或许这个变化过程如此长久,人们已然接受了与陌生人的生活方式吧。
我对日本邻人关系的关注,源于两个“团地”的生活经验。“团地”的全称是“公团住宅”,是日本政府为低收
入者营建的保障性住宅楼群,通常以较低的价格出租。
我居住过的第一个团地叫“常盘平团地”,位于毗邻东京都东北部的千叶县松户市。据说那里原址本是一片林地。团地始建于一九五五年,一九六二年正式投入使用。当时,该团地因其建设规模与现代化的设计样式被誉为“东洋第一”。不过,在此后日本波涛汹涌的现代化浪潮中,越来越新式的楼房与团地拔地而起,常盘平团地渐渐衰老下去。二〇〇六年初我入住时,团地空房率已经非常高。
由于新式团地持续投入使用,对于许多“昭和团地的发烧友”而言,该团地竟变成了他们心目中的“圣地”。为此,该团地所在的松户市,还在其市立博物馆中特设了团地展馆,集中展示了一九六〇年代日本最新式家庭的房间结构与日用家具。
可以说,日本国民对传统的重视,体现在方方面面。重视传统,也就是珍视自己的生活,这倒不难理解。没有了传统,没有了文化,人们将孤独地面对世界,生活将变得怎样枯燥与落寞?
我对这个团地的关注,来源于我所居住单元的奇妙的邻里关系。那是东京生活过程中唯一一次不愉快的体验。


二
入居的第一天晚上深夜,忽然听到“咚咚”的砸墙声音。声音低沉,应该是重铁器所为。我惊诧不已,无法判断声音来自何处:是来自楼下还是楼上?
奇怪的事情接踵而至。我很快就注意到,每天总会有人上楼时用力蹬踏楼梯,发出“咚咚”的声音;紧接着传来的是这个人进门后,用力带门的“咣当”声——噪音巨大,甚至可以感到房间的震动。随后,那个人开窗时故意制造的“咣当”声响起,通常有两次。当这些噪声依次出现之后,一位老太太的怒骂声随之传来。
逐渐地,我将这些噪音一一区分了开来,虽然不解其中的因果关联。更让人疑惑不解的是,其他邻人为何安之若素,对此等闲视之?由于不堪其扰,我立刻行动起来:找来纸笔,写下每日的噪音现象,并希望大家发挥邻里友爱关系,和睦共处。但这样的努力于事无补,噪音依旧三天两头地出现。
某日,有人敲门。我开门一看,是一位约六旬的老太太,头发灰白。与她的头发色调形成强烈对照的是,她的目光显示出异常的明亮,甚至有些尖锐,不时地流露出一丝警惕的神色。
还在我观察她的神态之时,老太太开口就说:“你是李桑吧,刚搬进来的吧。下面的纸是你贴的吧。”
我不明其来意,只是点头道:“正是……”
她的这些判断其实仅仅是搭话而已:一楼入口处的信箱标有我的名字和房间号码,而我贴的纸张上也写有我的房间号码。
我猜到她是当事者之一,便问道:“每天夜里会有噪音出现,那到底是怎么回事?”
老太太开始给我讲述其中的原委。她居住在三楼,位于我所居单元正对的楼上房间相反的一侧;制造噪音的是一位三十多岁的男子,居住在她的隔壁。我没有进一步问,到底是谁先制造的这种如此紧张的邻里关系。但从其说法与神态看来,责任毫无疑问在那个男子。这也与我数日来的判断一致。
我们互相留下了电话,希望一起解决这个问题。
过了一段时间,我发现问题解决无望,就去团地管理事务所反映情况。管理人员显然知道这个单元的问题,但他们告诉我说,他们也没有什么好办法。一位管理员最后提醒我道:“如果您对自己的安全感到担忧,可以去找警察商量。”
这种回答让我有些生气。不过,我也知道,他们似乎也仅能如此。
我没有去找警察。一则,老太太告诉我,她已经去过多次附近的警察局;二则,警察刚刚来过不久。
有一天凌晨两点左右,我隐约地听到警察的训斥声与警告声:“如果再继续这样下去,就将你带到警察局。”不过,那名男子的辩解声也不绝于耳。通常,警察来过之后,会安静几天。但过不了多久,噪音又会恢复常态。
当这种噪音成为常态时,自己也似乎多少习惯了。同一单元的其他住户,或许更早就习惯了吧。但这种奇妙的邻里关系,还是让我感到深深的震惊。
日本文化与社会的批评者,有时会用“阴湿”这个词汇来刻画一部分人阴暗、反常的心理。这个每天深夜折磨邻里的男子,是否就是这个日语所精确刻画的对象?另一方面,作为正面的价值,日本文化论者还强调日本人具有“我慢”、亦即“忍耐”的品性。然而,同一单元的众多邻里对于噪音的容忍、对于那名男子扰民行为的熟视无睹,已表明了这种“我慢”的反面效果——即对恶行的纵容。
也就是在这一年,我在电视上看到了一个让人叹为观止的新闻:居住在某团地的一位家庭妇女,由于长期忍受邻居一位老太太——后来被媒体戏称为“日本第一吵闹的老太婆”——的吵闹,换上了“郁病”,也就是精神忧郁症。那位老太太最终被告上法庭,并获得了有罪判决。
忧郁症是日本常见的一种精神疾患。我的一位来自香港的朋友患有此症,因而对其有所了解。身染这种病症的人,精神容易变得焦躁不安、沮丧,尤其是在阴雨天。该症状似乎源于长期的压抑,治疗颇为不易,许多患者最终选择了轻生。我想,不幸染上此疾患的人,多半源于平日过度的“我慢”吧。
这种特殊的人群关系,也让我想起了日本社会频繁发生的“集团欺侮事件”。这一现象通常发生在从小学到高中的学生中间;被欺侮者通常被切断了与他人的联系,陷入精神上的极端孤立状态。由于许多不堪忍受欺侮的学生选择了自杀,这一现象已成为日本社会日益深重的病疴。每次发生令人遗憾的自杀事件时,媒体都会大肆报道一番。数年前,日本文部科学省还采取了一系列措施,旨在防止这类事件发生。从现状来看,效果似乎并不明显。
日本文化论者对这类集团现象早有精辟的分析。而我亲身经历过的这种邻里关系,则从多个角度验证了他们的说法。
这一年的生活,影响了自己长久以来已经养成的平静心情。我发现自己无力解决这个问题。第二年春天,我搬迁到了另外一个团地。
其实,生活在东京,周围的人几乎都可以归为“陌生人”一类,与自己毫无瓜葛。这并非因为自己是来自异域之故,而是都市空间特有的品性。不管怎样,那种迷漫无边的陌生感,加重了我与日本“邻人”交往时的一些感受。
我对日本邻人关系的关注,源于两个“团地”的生活经验。“团地”的全称是“公团住宅”,是日本政府为低收
我居住过的第一个团地叫“常盘平团地”,位于毗邻东京都东北部的千叶县松户市。据说那里原址本是一片林地。团地始建于一九五五年,一九六二年正式投入使用。当时,该团地因其建设规模与现代化的设计样式被誉为“东洋第一”。不过,在此后日本波涛汹涌的现代化浪潮中,越来越新式的楼房与团地拔地而起,常盘平团地渐渐衰老下去。二〇〇六年初我入住时,团地空房率已经非常高。
我对这个团地的关注,来源于我所居住单元的奇妙的邻里关系。那是东京生活过程中唯一一次不愉快的体验。


二
逐渐地,我将这些噪音一一区分了开来,虽然不解其中的因果关联。更让人疑惑不解的是,其他邻人为何安之若素,对此等闲视之?由于不堪其扰,我立刻行动起来:找来纸笔,写下每日的噪音现象,并希望大家发挥邻里友爱关系,和睦共处。但这样的努力于事无补,噪音依旧三天两头地出现。
还在我观察她的神态之时,老太太开口就说:“你是李桑吧,刚搬进来的吧。下面的纸是你贴的吧。”
我不明其来意,只是点头道:“正是……”
忧郁症是日本常见的一种精神疾患。我的一位来自香港的朋友患有此症,因而对其有所了解。身染这种病症的人,精神容易变得焦躁不安、沮丧,尤其是在阴雨天。该症状似乎源于长期的压抑,治疗颇为不易,许多患者最终选择了轻生。我想,不幸染上此疾患的人,多半源于平日过度的“我慢”吧。

这种印象由于我在新团地的生活,得到了进一步的强化。在接下来一年的团地生活中,我几乎没有碰到过邻人,没有听到过邻人的说话声,更没有受到任何人为噪音的烦扰。我生活在一个阒寂无声的世界。那是一个我已然熟悉并习惯了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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