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穿着宽宽大大的运动长裤，踢踏着拖鞋顶一头乱糟糟的短发到超市购物。买成条的香烟，廉价的红酒，新鲜的水果蔬菜。有时在夜里喧闹的小酒馆里饮酒，无所事事挨到凌晨，然后步行回家。

日光之下，并无鲜事，亦无法看到内心。所以更为直白地面对生活，人与事。

炎热的夏季，总是喜欢穿一件镂空的烟蓝色针织衫。百货公司买来的，八百多元，七分袖，刚好遮盖住手臂上的伤疤。这不是我最昂贵的衣服，却是最中意的。每天清晨从床上坐起，先把两只袖子套上，然后再套上头。

更频繁地置身于公共场合中。嘈杂夜市里通宵不眠的人群，纵情饮酒大声划拳的男人，吃大串沾了辣椒粉的羊肉。也有低头不语的只身女子，坐在角落里一口一口饮着杯中的液体，清澈的瞳孔折射出湿漉漉的水雾。

我坐在一张油腻肮脏的桌前，灯泡亮得刺目，地上满是丢弃的卫生纸，以及辨不清颜色的食物与液体酒精。此刻已是凌晨两点多。

12月。冬天。我与她坐在雪地中，背后是一栋楼房，从窗口溢出的灯光在黑暗中打出一片片灰白光亮。

拼命咬住冻得上下打颤的牙齿，以免发出咯咯地声响。她问我，你冷吗。我摇摇头，连话都讲不出。

她很少提起家人，那天夜里却絮絮叨叨念起许多旧事。

父母离异那年她被遗忘在家中，整日饿着肚子嚎啕大哭，身体到处满布被蚊虫叮咬的泛着晶亮光泽的脓包。

年长一些寄居在父亲家中，带着耻辱的悲悯。饭桌上从不敢最先一个拿起筷子，吃很多口白饭才小心翼翼地从盘中夹起一块红烧肉，半夜饿得发慌，饿得难以忍受，咬紧牙关不发一声。后来变得聪明，知道在房间偷偷藏一只馒头，夜里饿了便拿出从便利店买来的榨菜就着吃。

她说。我没有索求的权利，从不说好，也从不说不好。

其实，我已无路可走。她说。 

后来，与她有了一场旅行。兜里揣着微薄的钞票，逃去一个陌生的城市。

初夏的空气潮湿，闷热不堪。晚上9点左右，才抵达住宿的酒店。房间很小，里面是两张单人床。透过11楼的玻璃窗，能够看到城市璀璨的万家灯火。

我们到一家远近驰名的火锅连锁店吃晚餐，四家分店位列在同一个十字路口。等了很久才排到座位，久得我早已失了食欲，她却依旧吃得津津有味，先是羊肉，后是丸子，之后是青菜，最后是汤。

对于食物，她总是有着强大的贪婪之心。仿佛一种疾病。即使半夜醒来找不到食物，她也会在冷米饭上淋上可乐，一口一口塞进嘴里。

我们很快便喝光了一瓶酒，脸孔开始发烫。回去的路上，拦截不到出租车。走很远的路程，问许多的路人，才回到投宿的酒店。

我们分了盒中剩余的烟，坐在酒店门口的台阶上抽烟。

她再次说。我已感到无路可走。 

她曾割腕自杀，却未成功。或许是源于对死亡的恐惧。伤口不是很深，不足以致命。隔日她独自一人去了医院，缝合上腕间断掉的脉络。医生说，还好没有伤到动脉。

找到一家饭馆吃饭。店面很小，陈列着几张老旧桌椅，店员摆出一副慵懒爱理不理的模样，只是这里的厨师烧出的排骨却特别香。

用数码相机拍下许多照片。有桌上丰盛的菜肴，有我抽烟时的拙劣姿态，有她对着镜头傻笑时的容颜，唯独却没有一张我们的合影。

饭馆幽暗的灯光中，她很快便喝醉，狼吞虎咽吃下整整一盘排骨。我点了烟看她闷头吃食物，一言不发。 

她问我，人是怎样在时光中苍老的？脸上带着一种哀而不伤的决绝。

逝去，但不遗忘。我这样对她说。人就是这样日渐老去的。

办公大楼的玻璃门总是紧闭，一楼的整间厅堂显得凉爽。偶尔有人满头大汗仓惶而入，瞬间有片刻呆滞恍惚的神情凝固。我便慌忙迎上前去，踩着几寸高的黑色高跟凉鞋，将来人迎进会客厅。

长时间与陌生人混杂在一起，不靠近，只观望。观察他们的西服、衬衣、领带、手表、鞋子，倾听并记录他们的语言与微表情。随时随地写下一些笔记，标注上日期时间，常常乐此不疲。这些人中偶尔会有人请我到高级餐厅吃饭，亦感觉欢天喜地。

生活周而复始。每天早晨6点醒来，站在厨房里一边抽烟一边喝昨夜冷掉的奶茶，有时也会吃一只苹果。7点换好衣服出门，锁上房门步行到公车站，会在等车的间隙一路小跑回家，确认钥匙没有遗忘在锁孔上。8点准时到达公司，与年轻的男保安道早安。

办公室里电脑，传真，打印机，复印机，此起彼伏的电话铃音，汇集成一波波的致命噪音，终日惶惶然。时常一个人爬上楼顶，抽支烟静静看着天空发呆。阳光毒辣，幻想着皮肤因为暴晒而裂出条条干枯纹路。

夜里醒来，看到地上散落的烟头与啤酒瓶，突然不知身处何时何地。窗外下着滂沱大雨，房间散发出难闻的腐败气息。感到口渴，头昏脑胀，热水淋浴，穿着内衣半躺在阳台藤椅上抽一支烟，饮下从超市买来的廉价红酒。将羊毛毯折叠起来垫在脖颈间，企图再次入睡。

凌晨03:25分，透过玻璃窗看沉睡在夜色中的城市，庞大空寂而清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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摄影师：晓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