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区文学》2016年第4期、《小说选刊》2016年第9期转载、《北京文学 中篇小说月报》2016年第9期转载
周海亮
其实在肉贩老王之前,有人跟芳子说过类似的话。巧合的是,那一次,小林同样在场。
是秋天,风很大,背阴处的阳光却还是热的。芳子和小林陪石磊晒太阳,石磊的口水打湿下巴又弄湿领口。芳子回家给石磊取围嘴,回来时,见小区的田阿姨正与小林聊着什么。她将围嘴给石磊戴上,田阿姨仍不走。不仅不走,见芳子过来,主动往旁边挪挪,给芳子腾出一个地方。芳子刚坐下,田阿姨就说,刚才听小林说,这么多年小高连褥疮都没生一个。又说,像芳子这样的好女人,天底下难有第二个。
芳子笑笑,不想搭理她。
“不死不活的,还拖累人。”田阿姨瞅瞅不远处的石磊,说。
芳子相信田阿姨没有恶意。她不过说出事实,说出芳子很认同并且很无奈的事实。但这样的话,还是让芳子很不舒服。
“芳子你知道安乐死吗?在国外,有些国家,好像患者家属能拿枕头捂死不死不活的病人。”田阿姨接着说,“这对病人也好吧?赚个痛快。反正我相信投胎。”
田阿姨相信投胎,芳子不信。她认为死即死,所有的一切,肉体的灵魂的,从此灰飞烟灭,绝无轮回。或者即使芳子相信投胎,也觉得这该是自然的过程。何谓自然?春华秋实,苍海桑田,生老病死,转世轮回,没有任何人与神的介入。芳子不想给田阿姨解释安乐死,解释脑死亡,解释法律道德伦理宗教,解释医生的针剂与家人的枕头……那天她只想早些逃离。然回到家,当她和小林并肩坐在沙发上喘息,她发现“枕头”开始与她纠缠。起先仅仅是一个词,慢慢有了形状,又有了色彩、图案、质地、触感,最后加上动作。她看一眼小林,小林瞅向窗外,大口喝着水,似乎比她还要慌乱。
那天距两个人的肉体之欢已经过去两个多月。两个多月里,他们从未提及那件事。她知道小林对她是渴望的,有时候,黄昏,小林赖在她家,去洗手间冲冲澡,帮她拖拖地板,洗洗菜,或者干脆留下来吃饭,总之磨磨蹭蹭,不肯回去。有天她穿一件领口低垂的大汗衫站在餐桌前剥核桃,小林坐在对面喝茶,后来小林去厨房取开水壶,回来时,从旁边挤过芳子的后背。虽然只是短短的相触,芳子仍然清晰地感觉到一根滚烫的金属棒划过她的腰畔。她颤栗,愣怔,看小林,小林喝着茶,看向窗外,面无表情。那一刻她突然很想哭,为小林,或者为自己。她将汗衫往上拽拽,剥核桃,剥核桃……她听到“啪”一声脆响,一颗核桃被她的核桃钳子捏得粉碎。
田阿姨说出“安乐死”那天,她再一次将几颗核桃捏得粉碎。她怨核桃皮太薄,但她清楚这只是借口。她开始恨田阿姨,觉得她就是那种蛇蝎女人,心肠恶毒。再想似乎田阿姨什么也没有说,反正就是闲聊,田阿姨不过信口扯了几句。是她想起枕头。温顺的枕头,突然闪出寒光。
那夜里,当小林走后,当夜深人静,她再一次在客厅里跳起舞。面前是并不存在的舞伴,有时春姐,有时小林,有时石磊,更多时,她只看到自己。她保持着完美的架形,头后仰,胯前挺,旋转,旋转,旋转……舞蹈会让时间过得快一些,会让自己变得稍稍快乐一些,然今夜,不管她旋转得多快,那个枕头注定紧紧相随。后来枕头果然进入她的梦里,变成利齿又变成尖刀,变成饿狼又变成魔鬼。从梦里醒来,她的枕头全是湿的,去洗手间冲澡,竟忘记刚才的梦。她只记得梦里石磊已死,大张的嘴巴里,爬出一条条灰白色的邪恶的蜥蜴。
后来,慢慢地,芳子就将那个枕头彻底忘记,直到肉贩老王又一次提及。她和小林于是又一次变得慌乱并且恐惧,似乎老王是梦的法官,可以从道德和法律的层面来审判她的梦。从菜市场回去以后,小林留在她那里吃饭,两个人喝了一点酒,说了一点笑话。小林说他上午去相亲,见了一个老姑娘。老姑娘挺漂亮,特别是睫毛,又长又翘。芳子说你连我都不正看一眼,头次见面就盯着人家姑娘的脸?小林认真地说,我是用余光看的。似乎小林真有这种本领,他用余光就能将一切看清看透。他们坐在餐桌边抽烟,半天不再说一句话。一只蟑螂爬过墙角,走走停停,小林盯着它看,芳子也盯着它看,直到蟑螂消失不见。“就是成了?”芳子摁灭烟蒂,突然说,“要喝喜酒了吧?”小林说:“成不了。”芳子说:“不是挺漂亮吗?”小林说:“是挺漂亮。”芳子说:“那怎么成不了?”小林站起来,目光从窗外收回,直直地盯住芳子的眼睛。之前芳子从未发现小林的眼珠是彩色的——就像在他的眼球外面吹出一个同样大小的闪烁出缤纷七彩的肥皂泡。
……昨夜芳子梦到小林,梦到他彩色的眼珠和金属棒般的下体,早晨醒来,她为自己感到羞愧。打春姐的电话,春姐说她和阿原正往这边赶。芳子去洗手间冲澡,换上最后一套干净的内衣。北京之行似乎就这样结束,再过几个小时,她就将登上返程的列车,重复以前的日子,或者颠覆以前的日子。
她既怕重复,也怕颠覆。
昨夜她没有看到《胡桃夹子》。因为女孩。女孩的母亲试图说服检票员让她们进去,为此她愿意多付两倍的价钱。她没有成功。芳子盯住女孩的脸,她认为女孩才应该是剧中的玛丽。不仅如此,她还认为女孩肯定有着忧伤并且刻骨铭心的往事:比如她曾经是芭蕾舞演员,比如她曾经的恋人是芭蕾舞演员,比如她在赶赴演出的途中遭遇了车祸,比如她在演出时遭遇了意外……她走上前,将票塞给女孩的母亲。她说她临时有点事,别糟蹋了票。说完她扭头就走,越走越快,几乎走出一条街。她在路边商店买了两包香烟,慢慢往回走,剧院门前,女孩和母亲已经不见。芳子在阴影里坐下,掏出电话,戴上耳机,打开《胡桃夹子》,掏出烟,弹一根,点着,慢慢抽,慢慢抽,抽完,另一根续上……她就这样静静地坐了一个多小时,任耳边回旋着柴可夫斯基的《花之圆舞曲》,任面前上演着并不存在的《胡桃夹子》。她在散场前离开。她既不想再见到女孩,也不想女孩再见到她。她慢慢走回酒店,疲惫并且虚弱。她知道一切都结束了——比赛,考级,女孩玛丽连同她的胡桃夹子。一起结束的也许还有石磊,以及她之前的生活。她害怕知道,她想知道。她害怕知道。
她独自去酒店餐厅用早餐。一个男人从她面前经过两次,然后坐到她的对面。男人冲她微笑,很绅士很儒雅。男人接了一个电话,用了非常熟练标准的英语。放下电话后男人去取了两杯咖啡,将其中一杯推给她。男人冲她笑笑,说:“这家酒店的咖啡还不错。”男人四十岁上下,英俊魁伟,衣着得体,看起来既有钱又有品味。男人的搭讪也很有分寸,尺度把握得恰到好处,这让芳子不好拒绝他的咖啡。男人说平时他住在青岛,这几天来北京等一桩生意,又说他一个人有点无聊,想约芳子一起去看恭王府,那里有他的朋友,中午可以吃全京城最正宗的烤鸭、焦圈和驴打滚。芳子忙说她还有事。男人先是表示遗憾,然后说明天早晨餐厅里再见。芳子冲男人笑笑,喝下最后一口咖啡,起身,往外走。明天早晨男人会为没有见到芳子而遗憾吗?会认为芳子没有教养吗?会认为芳子在耍他吗?或许明天早上,男人就会彻底忘掉芳子。这世上有一种男人只为赚钱和泡女人活着,这男人也许就是。尽管他们并不讨厌。
芳子回房间收拾东西:晒衣架、内衣、水杯、化妆品、牙具盒、胡桃夹子……做完这一切,又抽掉两根烟,春姐和阿原终于回来。阿原去房间取行李,春姐坐在芳子床头,静静地看一会儿芳子,突然说:“我和阿原,不想回去了。”
芳子一惊。
“是暂时不想回去了……阿原的朋友帮他在郊区租了一个农家院,可以自己栽花种菜,养猫养狗,挺安静挺温暖,我们都很喜欢。”春姐说,“关键是朋友办了一所小学校,我和阿原正好可以教那些孩子舞蹈。”
“你们不是要回去办舞校吗?比赛,考级,租房子……”
“你和小林也可以。”
“我们不行……”
“大不了带上石磊……我想和阿原在这里静静……芳子你说我是不是老了?突然之间,就想静静……”
“我希望你先回去,考虑清楚再做决定……”
“车子在酒店外面等着……一会儿先送你去火车站,然后我和阿原直接回郊区小院。今天我们想把菜园简单拾掇一下,过些天,萝卜白菜西红柿……”
芳子看着春姐的表情,确信她决心已定。她不明白春姐变化因何如此之快:昨天还在为舞校做着努力,今天就决定与阿原共守一方小院“安度晚年”。——生活不是玩碰碰车,想进就进,想退就退。
“我害怕再见到他。”在车站,春姐突然说,“我怕他抑郁,怕我心软。我怕与他旧情复燃。”春姐伏上芳子的肩膀,将她的肩膀打湿。
那么,春姐与阿原留在北京终有了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然理由又是那般牵强——假如她深爱着阿原,怎会与前夫旧情复燃?假如她对阿原有怀疑,又怎会死心塌地随他留在距离北京很远的郊区?尽管春姐又说,她只是暂时留在北京,说不定下班火车就会返回,但芳子相信即使春姐返回,也是为留在北京而“处理后事”。反正从此以后,小城注定少了一位风风火火妖娆热情的女人,农家院里注定多了一位安安静静面目慈祥的妇人。
一个人彻底颠覆自己的生活,其实容易得很。
芳子尊重春姐的选择。然而她总是感觉哪里不对劲。
……芳子看着窗外,与来时完全相同的景致,此刻正在回放。景致前后相颠,便是她的北京之行了;《胡桃夹子》首尾相颠,便是她之前的故事了。她的生活会不会因了这四天,完全变成另外一种模样?前提是,那个密不透风的枕头。
那个密不透风的枕头。密不透风的枕头。枕头。头。
“拿枕头捂死他算了!”这句话是肉贩老王当着她和小林的面说的。其实老王还冲他们的后背小声嘀咕过很长一段话。老王以为谁都没有听见,但她和小林听得真真切切。
老王说:“真捂死他,谁都不会计较。亲戚朋友,街坊邻居,认识的不认识的,谁会计较呢?警察也不会计较……石磊也不会计较吧?谁会计较呢?杀一只羊,好事还是坏事?救一头牛,好事还是好事?死了还是活着,好事还是坏事?看问题的角度不同罢了……”然后天黑下来,城市掌起灯,芳子和小林的心里掌起灯。灯火飘忽闪烁,那是心的鬼火。
邻铺的小女孩凑过来,叫芳子阿姨,给她看她的画。芳子笑着,敷衍着,内心动荡。突然她站起来。她认为此时必须给小林打个电话。小林还有整整一夜的时间。一夜里,什么都可能发生。
“芳子。”“在干什么?”“做饭。”“还好吧?”“今天下雨了。”“别动……那个枕头。”“什么?”“枕头。”“已经动了。”“什么?”“动了。”“动手了?”“……嗯。”“别吓我。”“我等你回来。”“小林你别吓我。”“有些事总要解决。”“小林……”“不用怕都过去了。”电话就挂了。芳子想再拨,伸出手指,却不敢。她就这样盯着手机,呆呆地站在车门旁边,直到列车靠站,几个提着蛇皮口袋的男人粗暴地将她撞开。
芳子走回铺位。她摇摇晃晃,头重脚轻,身体仿佛被掏空。她的脑子也仿佛被掏空,里面什么也不存在。连慌乱都不存在。连悲伤都不存在。连悔恨都不存在。连恐惧都不存在。后来她把自己关进厕所,一根接一根地抽烟。再后来她开始心存侥幸,认为小林只是在吓唬她,或者只想跟她开开玩笑。再后来,她甚至想,也许她听错了。小林根本没有说过“动手”、“解决”这样的词,这些词不过是她的幻觉罢了。再后来,她甚至对刚才是否给小林打过电话都开始怀疑。也许那只是一个梦,一个她躺在铺位上所做的真实、清晰并且残忍的梦。她突然不敢去看手机,翻手机。她怕那不是梦。她清楚那不是梦。后来她干脆戴起耳机,打开《花之圆舞曲》,让音乐不间断地在耳边流淌。没有用。她发现她的手一直在抖,双腿一直在抖。她强忍着,却抖得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她从箱子里摸出核桃钳子,什么也不做,就那么握着,她听到“噼噼啪啪”的碎裂之音。突然世间万籁俱寂,她看一眼手机,电池已经告馨。天地间真的很静,侧耳细听,列车竟没有发出一点点声音。她开始怀疑列车浮上天空,她听到耳边有细小的尘埃在流动和碰撞……
似乎她睡着了,又似乎她在黑暗里一直大睁着两眼。往后时间里,她对时间完全没有感觉:一秒钟可以无限抻长,十几个小时也可以压成一瞬。车至终点,她飞奔下车,每一步都是心惊肉跳。她忘记了她的箱子。她只攥紧她的胡桃夹子。她看到熟悉的夜景,所有一切都在她的面前旋转、颠簸和回滚。她站在路边打车,她看到的每一辆出租车里都藏着一颗紫黑色的眼球凸出很高舌头伸出很长的脑袋。她想回家。她害怕。她不敢回家。她想拼命。她想逃离。她想死去。
她想起石磊说出的最后一句话。目击者告诉她,石磊被撞飞的刹那,空中清晰地喊了她的名字。
“芳子……”
她上楼,推门。门竟是虚掩的。小林坐在沙发上,静静地看她。
她踉踉跄跄,冲进卧室。她看到干干净净的床单,干干净净的石磊。石磊正在熟睡,口水挂在嘴角,呼吸均匀。芳子惨叫一声,瘫倒在地,所有委屈、不安、紧张、恐惧、悔恨和愤怒在那一刻同时爆发。她坐了很久,爬起来,跌跌撞撞冲进客厅。小林仍然坐在沙发上,静静地看她。她冲向小林,抡起手,却被小林捏住手腕。“都过去了,”小林说,“经历一次也好。”
“你为什么不说?”
“经历一次也好。”
“可是什么也没有发生!”
“什么也没有发生。”小林松开她的手腕,“但咱俩真的经历了一次。石磊也是。”
小林从沙发上站起,身后闪出“吉祥平安”。枕头被洗过,拆过,缝过,加上简单的捆扎,变成肥嘟嘟的玩偶抱枕。小林说,看电视可以抱着它,暖和。
芳子看向餐桌。餐桌上不但菜肴丰盛,还有一瓶红酒,两个酒杯。“昨天是你的生日,忘了吧?”小林说,“夜没过去,这一天就算没完。现在补上,不晚。”
芳子的确忘记了她的生日。她坐到桌边,哭了,笑了,又哭了。她哭了很久,端起酒杯,抬头,抹抹泪,说:“干杯。”就愣住了。
她看到茶几上,散落着几颗剥好的核桃。核桃旁边,一把崭新的王子模样的胡桃夹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