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　哺

于《百花园》2016年第7期

周海亮

　　女人醒来时候，天已黄昏。病房里针落有声，走廊里却隐约传来一个男人压抑的哭泣。整整一个下午，女人迷迷登登，巨大的痛苦与挣扎之后，身体几近虚脱。然她的乳房那般鼓胀，似乎即将炸开。

　　中午她被推进产房，出来时已是下午两点。高高凸起的腹部已经不见，只留下苍白、褶皱和松弛。阳光射进来，粉红色的尘埃轻轻飞舞，窗外柳絮飞扬。她闭上眼，她仍然不能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

　　离她不远，婴儿车里的婴儿开始嚎啕。声音在小小的病房里突然炸开，如同同时射出一万支箭。那些箭尖锐锋利，射穿她的皮肤和肌肉，骨骼和内脏，让她几乎昏厥窒息。她抬眼，看看婴儿车，她的思绪回到一天以前，两天以前，三天以前……婴儿车由金属和塑料构成，冷冷冰冰，然当铺上被褥，躺下婴儿，马上变得生机勃勃。三天以来她常常盯住婴儿车，想像着那里面躺下一个婴儿的样子。现在那里面，果真多出一个婴儿。

　　此刻婴儿车靠在墙角，那里本该摆上一盆花。男人把花带进病房，说，多美！的确美，花红叶绿，娇艳欲滴，却终是摆到了病房门口。她不知道花粉会不会对婴儿有影响。她不想她即将出世的孩子受到一点点伤害。

　　她已经在病房里住了四天。三天待产，对任何女人来说都是煎熬。三天时间里，她送走一位产妇，迎来一位产妇。新来的产妇二十六岁，很白，很瘦，很健谈，喜欢笑，就像一个刚刚毕业的大学生。假如没有隆起的腹部，绝没有人会把她当成一个即将临盆的产妇。

　　她喜欢叫丈夫“老牛”，丈夫喜欢叫她“小牛”。她说恋爱时他们就这样互叫，一直叫了八年。女人便笑了。二十六岁，八年，初恋时，情窦初开的十八岁，多美好啊。两个女人聊着天，不觉很晚。小牛偶有阵痛，女人便安慰她，说自己已经在这里住了三天。她说每天她都以为自己就要生了，但小家伙就是不肯出来。她说每天她都会做两遍例检，现在她比医生都明白。她安慰小牛说，我三十六岁了都不怕，你怕什么？生孩子，就像拔个萝卜一样容易。

　　早晨时候，小牛的阵痛开始有规律。近中午时，她被推进产房。她有些紧张，女人便再一次安慰她，说你的萝卜就要拔出来了，我的萝卜还赖着呢。然后女人开始做例检。这将是她最后一次例检，她和医生都决定，假如今天还没有动静，就会选择剖腹产……

　　此刻女人盯着又小又软的婴儿，她知道一切都结束了。小牛从此不必再害怕，她也从此不必再饱受煎熬。婴儿再一次开始嚎啕，拳头紧捏，皱巴巴的小脸憋得通红。女人问男人，吃过什么吗？男人说，几勺糖水。女人说，奶粉呢？男人说，不肯吃。女人说，抱过来吧。男人便将婴儿抱进她的怀里。婴儿闻到乳香，晃动脑袋往她的怀里拱，她感到柔软、温暖并且湿润的小嘴将她的乳头裹紧。她有一种天崩地裂的幸福。

　　女人侧一下身子，这会让婴儿吮吸起来更舒服一些。是初哺，她和婴儿却配合默契。曾有人告诉她，婴儿与自己的母亲总是心有灵犀。她信。说给小牛听，小牛也信。尽管护士劝她们早点休息，那天她们依然聊到很晚。她们甚至开起玩笑，说假如生下来一男一女，可以给他们结个娃娃亲。说到这里小牛开始阵痛，她告诉女人，小家伙也许真的就要出来了吧。

　　……谁都没有料到，每次都正常的例检，却突然不再正常。大夫说，似乎婴儿的胎心找不到了。她吓傻了，无法说话和思考。她被以最快的速度推进产房，她暗自祈祷：万一出事，但愿死去的是她。进入产房的那一刻，她看到脸色苍白的小牛。她听到身边的医生说，产妇没救了……

　　然后，便是几个世纪的痛苦和挣扎。很久以后，有人在她耳边说，孩子没有保住。恐惧与绝望瞬间将她淹没，她想哭，却晕厥过去……

　　现在，初乳，初哺，一个婴儿，一个母亲，一个春天的黄昏。她将婴儿换一个位置，婴儿闭着眼，静静地吮吸她的另一个乳头。她流下泪，她知道此刻，至少，怀里的婴儿，安然并且踏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