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习作:《婵娟》(1)
(2015-07-26 23:21: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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婵 娟(1)
周海亮
于《芳草》2015年第8期下
结束一段感情的最好办法,就是一起走完它。——题记
1
本不该原皓去医院,但大有突然要与韩商谈判,只好临时换成原皓。原皓说这样不好吧?大有说又没人认识我,说你是大有就行。原皓说我不是怕败露,我是觉得这样不好。做义工,很崇高的事情,怎能弄虚作假?大有说,那你给我想个办法。原皓能想出什么办法?再说大有与韩商谈判,是为在韩分公司的事情。
在韩公司关系到原皓的前途,原皓没有理由不支持大有。再说他也没有资格不支持大有。大有是经理,他是经理助理。经理助理的意思是:只要经理有需求,助理就得去做。比如替大有见客户,替大有接电话,替大有买香烟,替大有圆谎,替大有洗衣服……比如,替大有做义工。
一周前大有在社区报名,成为一名义工。原皓懂大有的意思:他想给他的客户和职员留下“热心公益事业”的形象。大有说,这就是企业家与暴发户的区别。
原皓去医院,说他就是大有,竟顺利过关。义工证上虽有大有的照片,但义工证毕竟不是签证,无人在意。原皓随护士长去病房,第一次见到婵娟。婵娟身材娇小,皮肤略黑,额头开阔,一条马尾随随便便地甩在脑后。原皓自我介绍说,我是大有,婵娟回头笑笑,忙别的事情去了。
婵娟虽忙着,给原皓的感觉却很安静。原皓喜欢像月亮般安静的女孩,这认为这样的女孩值得男孩去爱。
那时,吴老正半躺在病床上,跟自己下象棋。
象棋摆在一张小桌子上,吴老的胸部以下,全都钻到桌子底下。他保持着这种艰难并且别扭的姿势吃掉自己一个“卒”,他非常懊恼地拍了桌子;然后他回吃自己一个“马”,他有些怒不可遏;再然后他杀掉自己一个“车”,他终于暴躁地掀翻棋盘,牙齿磨出切割大理石的声音。婵娟默默将地上的棋子拾起,又吩咐原皓,把邻床田老的尿袋倒了。
尿袋?原皓挠挠头。
婵娟指了指床边。原皓的牙齿马上磨出切割大理石的声音。
他将脸扭到一旁,一只手捏着鼻子,一只手用两根手指轻捏着尿袋,就像捏着一只螃蟹。他把尿袋扔进洗手池,将龙头开到最大,他的喉咙深处发出“呜啊呜啊”的呕吐之声。捏着尿袋出来,婵娟问他,没事吧?他说,没事。笨手笨脚地把尿袋往床边挂,几次都没有成功。婵娟轻轻推开他。我来吧。她小声说,田老刚睡着,别弄太大声。
原皓扭头看刚刚掀翻棋盘的吴老。吴老直勾勾地盯着他。
原皓去医院花园里抽烟,婵娟跟出来。你可以陪吴老聊聊天,她说,好像聊天比较适合你。似乎她对原皓刚才的表现有些不满。
我头一次来。原皓解释。
我去给吴老买点水果。婵娟说,马上回来。
原皓回到病房,吴老正戴着老花镜翻一本旧杂志。原皓刚刚暗自庆幸不必陪吴老聊天了,吴老就扔掉了杂志。陪我聊聊天?他瞅着原皓。
求之不得。原皓拖把椅子,坐下。他的椅子距吴老很近,身体却距吴老很远。
你对生老病死,怎么看?吴老问他。
很正常啊!原皓说,这是生命的自然规律,每个人都避不开。不过我记得有人说过,死亡也是生命的一种形式……
你相信来世吗?
不相信。像我这种年龄的,多不相信。刚才我说过,死亡也是生命的形式。现在我们假设这句话是正确的,那么是不是可以这样理解:相对于死亡这种生命形式,其实活着才是死亡……
你学哲学的?
不是。
我觉得你像。吴老说,说得这么玄,等于没说……
吴老抱着两臂,眼睛瞅着天花板,一副不想再搭理原皓的模样。原皓无聊地坐了一会儿,起身去走廊,给大有打了个电话。大有问他感觉如何,他说他一直不喜欢医院,生死离别的,让情绪受影响。问大有那边谈得怎么样了,大有说,进展还算顺利。
挂断电话,见婵娟站在身后,狠狠瞪着他。
你刚才跟吴老谈到死亡?婵娟问。
你让我陪他聊天……
知道吴老患了什么病吗?
护士长没说。你也没告诉我。
癌症!婵娟竖起眼,你竟然跟他谈死亡!
原皓有些不安起来。
我哪知道?他说,是他要跟我聊聊死亡……再说我说的也没错:死亡是生命的另一种形式……
死亡是生命的另一种形式?你跟一个癌症患者说这些?
正视死亡有什么错?原皓说,人类的所有恐惧,都是对于未知的恐惧。比如死亡……
虽辩解着,心里却已知错,原皓不敢正视婵娟的眼睛。
再回病房,话也不敢多说。吴老发了一会儿呆,睡过去,手里仍然紧攥着一个“卒”。原皓看看婵娟,婵娟说,该吃午饭了。
她的午饭是自带的。一点醋溜白菜,一点咸黄瓜,一点米饭,盛在一个小金属饭盒里。医院花园里,她问原皓,你怎么解决?原皓说,随便对付点就行。婵娟说,怎么看你都不像做义工的。
我头一次来……
你是叫……大有吧?
大有,“月光海”公司经理。原皓突然感觉撒谎原来如此艰难,做进出口贸易……
哦。婵娟说,听说过这个公司。
婵娟开始吃饭。简直到寒酸的饭菜,她竟然吃得津津有味。
你大学刚毕业吧?原皓问。
婵娟笑笑。
原皓没有再问。这是显而易见的。从穿戴和饭菜上看,婵娟可能还没有找到工作。这样的女孩虽单纯,但自尊心极强。原皓想,或许他可以找机会问问大有,让婵娟去公司打工。
去医院对面的小吃店随便对付了点,再回到病房,吴老正跟婵娟聊天。原皓洗了点苹果,切成薄片,放进果盘,又在每片苹果上插了根小牙签。婵娟瞅一眼果盘,说,把这里当歌厅了?原皓耸耸肩,说,吃起来方便一些。
吴老给婵娟讲他的故事。他说他年轻时在石灰厂做工,头发、眉毛和胡子每天都是白的。有时走在厂区,很多人会把他当成老人。而现在,就算他把头发、眉毛和胡子全都染黑,也绝不会有人当他是年轻人。一眨眼,一辈子就过去了。吴老说,如果能回到你们这样的年龄,拿什么交换我都愿意。原皓说,拿您爱人和孩子交换您也愿意?说完他就后悔了。他隐隐感觉吴老应该是单身。果然婵娟回头看他,表情凶恶,眼珠子瞪得比眼眶都大。倒是吴老大度地说,我没有老婆孩子。然后,他盯住天花板,叹一声,说就差那么一点点。
就差那么一点点,他就有了老婆孩子。他告诉原皓,他曾经与一个叫阿芳的姑娘相恋了整整三年。三年里,几乎每一天,他们都要去河边散步。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初,邓丽君在大陆红得发紫,一路上,必有那首《月光代表我的心》轻轻相随。他与阿芳都非常喜欢这首歌,没人的时候,他吹着口琴,阿芳倚着他的肩膀,轻轻地唱。
你问我爱你有多深,我爱你有几分。我的情也真,我的爱也真,月亮代表我的心。你问我爱你有多深,我爱你有几分。我的情不移,我的爱不变,月亮代表我的心……
吴老轻轻哼唱起来。一把破锣嗓子,竟也能够杀进原皓的骨头,让他霎时起出一身动情的鸡皮疙瘩。
可是后来,阿芳变卦了。吴老接着说,我们正计划结婚,我甚至把缝纫机、暖壶和窗帘都买好了,可是阿芳突然变卦。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要离开我,问她,她只是说,我们不合适。我们有什么不合适的?不合适还能相恋三年?不合适我还敢拉她的手?不合适她还敢亲我的嘴?那是八十年代初啊!八十年代初,有几个敢自由恋爱的?就这么结束了,再找她,就找不到了。
找不到了?
她搬家了。搬到哪里,不知道。吴老说,然后我进了石灰厂,然后就这样了……
中间这些年呢?婵娟插嘴道。
没有中间这些年。吴老说,她失踪了,我就老了。
吴老陷入沉思,原皓和婵娟也不再说话。后来原皓帮邻床的田老翻身,田老发出痛苦的呻吟。田老与吴老不同:吴老时而安静时而暴躁,吴老却似乎总在睡觉。原皓想他肯定是装的——即使醒过来,也会装作睡觉。假如一个人连小便都不能自理,就没有了尊严。而没有尊严的人,最好的办法就是不与任何人交流。包括护士与志愿者。
好像不与别人交流,别人就会忽略他的存在,从而忽略到他失去了尊严。然有些事,注定忽略不去。
吴老又开始下象棋,左手执黑,右手执红。棋盘上杀得热闹,刘邦的几万大军转眼全军覆没。吴老开始笑,似乎心情突然变得很好。婵娟有些纳闷,将原皓拽出病房,问他刚才跟吴老说什么了,原皓说,我跟他说,下棋时,你把自己当成获胜方的统帅就行。
他以前不就是这样吗?
以前他总把自己当成失败的一方。原皓耸耸肩,说。
走廊里突然变得嘈杂。问护士,知是一个施工队发生集体食物中毒,轻者需要在走廊里输液,重者需要在病房里接受进一步的治疗。原皓和婵娟给护士们帮忙,一个下午就过去了。再回病房,吴老正在看电视,田老还在闭着眼睛假装睡觉。两个人与吴老告别,离开医院,已是华灯初上,原皓这才发觉他有些饿了。
请你吃饭?他问婵娟。
婵娟看着他,不语。
随便吃点。原皓说,中餐还是西餐?
原皓很少吃西餐。他不喜欢西餐,更用不惯刀叉。可是现在他在婵娟面前不是原皓而是大有,不是打工者而是公司经理,他想他应该装出有钱人的样子。
有钱人什么样子?吃难以下咽的西餐,开很不舒服的车,见很不想见的人,说言不由衷的话。好像大有就是这样。
西餐吧!未及婵娟回答,原皓已经替她做主。
原皓硬着头皮,专拣贵菜点。等待上菜的时间,他去了一趟前台,一会儿回来,神经兮兮地对婵娟说,给你点了首曲子。婵娟说,《月亮代表我的心》?原皓说,英雄所见略同。
你问我爱你有多深,我爱你有几分。我的情也真,我的爱也真,月亮代表我的心。你问我爱你有多深,我爱你有几分。我的情不移,我的爱不变,月亮代表我的心。轻轻的一个吻,已经打动我的心,深深的一段情,教我思念到如今……
深情,多情,优美,忧伤,如诉如泣。
之前,两个人很多次听过这首歌。现在,因了吴老的故事,他们的感觉又有了些不同。婵娟一直安静地盯着面前的盘子,汤匙在盘沿碰出极清脆的“叮叮当当”的声音。一曲终了,原皓端起酒杯,冲婵娟晃晃。婵娟轻抿一口,问,你说吴老还能见到阿芳阿姨吗?
怎么可能?原皓说,都这么多年了……
婵娟笑笑。很晚了,咱们该走了。她说。
原皓要送婵娟,婵娟说什么也不肯,原皓只好帮她打一辆出租车,并付好车费。他向婵娟摆摆手,下周见,婵娟。
婵娟笑笑,不语。
回到公司,大有还在。原皓给他倒一杯水,问谈得怎么样了,大有说,还得继续。
今天有没有给小蝶打电话?大有问。
原皓摇摇头。
小蝶快回来了。大有喝着水,说,你们牛郎织女,就要团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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